咖啡杯陡然落下狭窄的阳台扶手,咖啡在半空中四散零落,乳白色杯子跌跌撞撞直接摔下了三楼。
然而没有人注意它。
陈恩烨失去了表情,亦失去了感知世界的能力,只剩下深深的目光,凝固在远处鸣夜的身影上。
当羽翼褪去,鸣夜的面容出现的那一刹那,陈恩烨耸然动容。
这一幕即使是在最离奇,最神异的梦中,也没有出现在他眼前过。
梦耶非耶?
鸣夜的身影在草坪上轻快地行走着,最后小跑着失去了影踪。
陈恩烨从长久的震惊当中勉强返过神,踉跄着冲进室内。
他打开电脑中的记录,颤抖得几乎控制不住任何动作,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地翻阅着两天来短短几段视频录像。
他看见鸣夜总是微笑着的面容,看见他温柔仔细的每一个动作,还有懵懂的、快乐的、委屈的、兴奋的每一个表情。
还有悄悄展开来的那些光翼。
每一对极尽优雅地舒展开来的光翼,都深深地印刻进陈恩烨的视网膜里。
那种辉煌的美丽震撼着他的灵魂。
将宇宙中每一寸星光交织在一起也不过如此了,唯有神明才能将这样的美丽赐给一个同样圣洁的生命。
陈恩烨已然认出了这个生命。
十五年前那个神秘的夜晚,那个神秘的声音和金红色光芒,已经是他念念不忘、不死不休的执念。
十五年前,是陈恩烨最羸弱无力,最不堪回首的日子。
他曾经一无所有,曾经站在人生的谷底,曾经被家族所抛弃,被对手所欺辱,甚至连自己都全然放弃了自己,行尸走肉地等待着死亡的最终降临。
他孤单降临在这世上,又孤单地度过七年灰色的人生,仿佛一诞生就注定被抛弃一般,没有眷恋亦没有遗憾,笔直地走向寂寞的深渊里——
直到有一束光降临在他的身边。
该如何形容这光呢?
在漫长孤寂的黑夜里带来光明,还是在冰冷凛冽的寒冬中带来温暖,还是在空旷灰白的荒野里带来色彩。
然而这些,都是光带来的,没有其他任何事物可以形容他。
陈恩烨不与其他任何人提起十五年前这桩旧事,因为深怕自己亵渎了它,深怕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生命里,更怕二十年以后自己仍是孤单地站在这世界上。
但十五年岁月,对人类来说,仍是太久,太久。
陈恩烨已从一个束手无策的孩子,成为了一个拒绝其他任何人接近的、坚定到不再需要慰藉和怜悯的强者。
他不舔舐自己的伤口,更不会裸|露给别人看,每一寸被人伤害过的痕迹都要被几次三番地撕扯和磨砺,而这些都能成为他更加强悍的理由,直到再也没有人能伤害到他为止,他已经无惧无求,坚如磐石。
有时陈恩烨会有一种错觉,仿佛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个人而已,因为渴望到了极点,所以幻想出了一个能赐予自己一切美好的人物,幻想出了一个名字叫做“鸣声划过绰约长夜”。
然而这一切毕竟都是真的,食指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仍在日日夜夜地提醒他:那束光曾经真实地存在过,那枚戒指曾经真真切切地戴在手上,那可怕的疾病也曾经被轻易地治愈……之所以“鸣声划过绰约长夜”再也没有出现,那是对你的惩罚,对你无力保护他重要东西的惩罚——他不会再见你了。
陈恩烨每抚摸一次食指上掩盖住伤疤的那枚指环,就会感到一丝痛楚。这痛楚锐不可当,却又缠绵悱恻。
他常常摩挲这枚指环,就好像罪人渴望得到最后的最残酷的惩罚,然后就能得到救赎一样——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自我惩罚,他往往能从浮躁的心态中缓和过来,而陷入低沉的悲伤当中。
他曾经以为,终其一生,都会在漫长的回忆和痛楚当中度过,为此愤怒过,悲伤过,寂寥过,也认命过。
直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陈恩烨目光茫然,许久后试着将眼镜从自己脸上摘下来,他试了很多次,终于颤抖着将眼镜叠起来,然而放在桌上时又不可抑制地停下了动作。
“封……鸣夜。”陈恩烨表情空茫,喃喃地念道,“鸣声……划过绰约长夜。……鸣夜。”
他浑身颤抖,许久后一手按住了右手,终于将那眼镜放好,缓缓用手撑住了额头。
半晌后,陈恩烨低低地笑了起来。这笑容中充满难以言喻的快乐和悲伤,辛酸和激动。
笑声渐轻时,更像是难以辨清的呜咽声。
陈恩烨缓缓跪倒在地上,仰头面对着天光,虔敬地阖上双眼,最后安然地露出一抹笑意。
……佛啊,上帝啊,往来诸世的……神明啊……
……感谢你们,将他赐给了这世界。
……
陈恩烨几乎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只剩下沉浸在震撼里的灵魂,茫然行走下去。
他四顾寻找着鸣夜的踪影,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感,这安宁全然来自于一个事实——
鸣夜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甚至与他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小恩烨……小恩烨!”
鸣夜好笑地看着陈恩烨怔忡的表情,心想:在发呆吗……小恩烨这么严肃的人也会发呆!
小朱雀刚把调皮的小猫安顿回去,此时快乐地坐在二楼的栏杆上,晃荡着两条腿,向着楼下的陈恩烨呼唤道:“恩烨,你在找什么呢?我帮你找啊!”
陈恩烨回过头来,那一瞬间他看向鸣夜的表情让鸣夜怔了一瞬。
陈恩烨仰头看着他,和上一次如出一辙地,张开了自己的双臂,轻轻地呼唤道:“下来吧,鸣夜,我会接住你的。”
“好呀……”
而鸣夜欢快地回答着,他已经全然没有了上一次这样做时的惧怕,只因为他笃信陈恩烨会接住自己。他毫不犹豫地回应陈恩烨的呼唤,继而手上一滑,就轻巧地跳了下去。
陈恩烨将他抱了个满怀,许久许久。
鸣夜快乐地笑了起来,须臾后又想起了什么,小声地问道:“对不起,我好像又爬高了……你不要生气。”
“我不会生你的气……”陈恩烨低声说道。
因为他已经全部明白,也知道为什么鸣夜在高处时不会感到害怕。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从一开始,就对鸣夜的声音难以抗拒。
因为那声音温柔而舒缓,每一个细节都在十五年前就早已铭刻在了自己的灵魂里。哪怕没有容貌,没有名字,他的灵魂也可以认出,这是鸣鸣夜的声音。
鸣夜或许不知道,他一瞬间就做好的跳下来的决定,对陈恩烨来说,就是重于千钧的爱和信任。
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爱和信任,更能让人热泪盈眶了。
鸣夜渐渐静了下来,他从陈恩烨的怀抱里仿佛察觉到了一份不同寻常的感情。小朱雀被抱在陈恩烨稳定的怀里,感觉他的心跳平缓而有力,忍不住再一次地想道:他是个地球人啊……唉,为什么是地球人呢……
鸣夜犹犹豫豫,揽住陈恩烨的脖子,小声说道:“小恩烨,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陈恩烨替他理了一下柔软的乱发,将他打横抱着,慢慢走到宽阔的阳台上。
鸣夜转过头,看见了陈恩烨曾经看见的那片风景。
绿草如茵,暖风和煦。
鸣夜被放了下来,两手搭在栏杆上,回头去看陈恩烨,却忽然有些心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陈恩烨发现了。
而陈恩烨有些入神地看着他,许久后说道:“鸣夜,你有什么事,想要告诉我吗?”
鸣夜脸上渐渐泛红了,险些结结巴巴地脱口而出,但很快又咽了回去,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
陈恩烨满心柔软,轻轻揽住他瘦削的肩膀,心内想道:还不想告诉我吗……你刻意来到了我的身边,一定是已经知道了一切,但是你有你的顾虑,你不愿意全部倾诉给我……没关系,我可以等。
他等了十五年,现在已经有鸣夜在身边,他不缺乏耐心。
鸣夜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这谜团却令人沉沦地心甘情愿。
两人望着同一片风景,陈恩烨缓缓说道:“这里好看吗,鸣夜?”
鸣夜点了点头,怯怯地抬头看着陈恩烨。他很想坐到栏杆上面去,但是又怕陈恩烨担心,便两手撑着,探头探脑地张望。
陈恩烨又说道:“你愿意住在这里吗?就待在我的身边,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你喜欢风景?还是花卉?还是猫和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都可以。”
鸣夜心里暖融融一片,不知道为什么陈恩烨忽然说这些话,小声说道:“小恩烨……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陈恩烨摩挲着手上的指环,默默地心道:因为我的一切,都因你而生。
他嘴角带着一抹笑容,低头便能看见鸣夜懵懂又好奇的眼神,便轻轻在他额上印下了一个吻。
鸣夜额头一痒,噗的笑了出来,好奇地抬手摸了摸,问道:“这是做什么?”
他直接就笑场了,陈恩烨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说道:“这是表达喜欢。”
小朱雀脸上微微一红,抗议道:“那不是高个子才能对矮个子表达喜欢了吗……”
他拉着陈恩烨的领子,轻轻拽了拽,将陈恩烨拉下来一点,便费力地仰头去亲陈恩烨的额头,小声说道:“我也有权力表达我喜欢你。”
陈恩烨心中一跳,片刻后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感,忽然环着鸣夜的腰将他抱起,轻轻放在栏杆上。
两人面容相对,这一次鸣夜还略高了一些。
鸣夜抓着陈恩烨的手臂,说道:“是你说不能爬高的……”
小朱雀有的时候真的是很乖很听话。
“我会抱住你的。”陈恩烨好笑地说道,接着凑近过去,试探着轻轻吻了吻鸣夜的嘴唇。
“……还可以这样!”鸣夜愣了一会儿,脸上渐渐红了,害羞不已地说道,“那这样就是互相喜欢的意思了?”
“……对。”陈恩烨说道。
他们在阳台上站了好一会儿,像一对亲吻鱼一般,隔一会儿,就傻乎乎地亲个嘴儿。
到了此时此刻,陈恩烨忽然间意识到,十五年前那道神秘的光芒确然已经和眼前呆呆的小家伙合为一体。在他心里,已经既有多年的思念和仰慕,也有了乍见的惊喜和爱惜。
如果不是最初没有认出他来,恐怕陈恩烨的心里并不会产生爱情。但世事就是这样奇妙,今时今日的陈恩烨,已经不可能再将他纯粹当作多年前那个神秘的“天使”。
……
鸣夜有些心虚,又很有些愧疚,只差一点就要脱口说出全部真相来,但回过头时想想mana严肃地教训自己时的面容,就觉得,还是等第三对光翼长出来以后更保险一些。
他一点也不着急……来日方长着呢。他和陈恩烨在一起居住的时日,也才不过短短几天,往后还不知道有多久……
不过,更吸引了鸣夜注意的事情,是传说中的“亲吻”。
他第一次尝试人类的表达喜欢的方式,觉得晕晕乎乎,又有奇妙的幸福感,整个人都不太清醒,傻笑着走回去,一把抱住了咪咪。
小猫虎头虎脑地和鸣夜对视了一会儿,被鸣夜顺毛摸了好几把。
鸣夜脸上泛红,嘟着嘴说:“来嘛咪咪,我也好喜欢你。”他抓着小猫,不由分说地在猫脸上胡乱亲了两下。
咪咪猝不及防被糊了一脸,只觉得这人类把它脸上都弄湿了,两只猫爪子使劲地抵住鸣夜的脸,不给他凑过来继续亲。
鸣夜沮丧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嘛,我明天就带你去找孟夏。我就知道你喜欢孟夏,你和孟夏去玩亲亲吧,我还有小恩烨呢!”
无辜的小猫忙着舔爪子和洗脸,稀里糊涂地歪头看着鸣夜。
小朱雀抱着咪咪,掏出手机翻出了孟夏的通讯方式。他跟孟夏商量了小猫的事情,但是孟夏似乎家里仍不太平,仍希望鸣夜可以继续收养着小猫。
而咪咪又怎么都想去见孟夏,这个小家伙每天吃饱了就会想起孟夏,饿着了也会想起孟夏,有时候在睡梦里蹬着腿忽然醒了,喵喵叫着想找小主人。
鸣夜实在是没有办法,对孟夏说道:“咪咪不肯好好吃东西,不肯乖乖睡觉,每天都在找你。孟夏,至少你先见它一面吧?”
孟夏只得同意了。
她的情况比鸣夜想象中要糟糕,她母亲几乎是把她软禁在了家里,而已经离婚出去的父亲则回来看过一次,留下一点钱财后又离开了。
孟夏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未成年人,深陷在痛苦的漩涡当中,接到鸣夜的电话时却总是表现得语气轻松,好像所有事情都不算什么。
鸣夜知道,像孟夏这样的人,在清醒过来以前会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但在清醒过来以后,忍耐力又会比谁都强,只因她现在有了目标。她已经过了太久被轻视、被质疑的日子,现在其他人的言语对她而言已经算不上什么伤害。
因为孟夏出不来,鸣夜只能约定了,自己带着小猫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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