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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之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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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的又想起他来,想起他曾经存在在世上过。原因大概是这样的:好一阵子未见的爸爸竟回了家,他向来是烟酒不沾的。我便想起那个喝醉酒跌进河里淹死的男人,和售卖亭里被烟呛死的他。如此爸爸看起来是要长命百岁了。

    我出生没多久,爸爸便被邻居鼓动着辞去工作,考上一所名牌大学的全日制研究生,后来又读了博士。总之,在我的童年生活里,他是一个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人,类似《熊出没》中的李老板,或是《甄嬛传》里的纯元皇后。

    自然,他一年里也回来一两次,但妄图用这短短时间建立些虚无缥缈的感情实在是痴心妄想。我的妈妈为了供他上学,拼命工作。动画片里,小孩子拉着父母的手去公园,脸上是甜甜蜜蜜的笑。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感同身受。不知怎么的,我就一个人长大了。

    若是说完全的一个人,也不甚恰当。还有一个人间或会照看下我。就是那个劝爸爸去读研的邻居。

    7

    在我的世界里,从出现到消失,那个邻居始终是六十多岁。她一生未婚未育,老来独居。年轻时是中学语文教师,我出生时早已退休。除了教语文课,她同样擅长拉二胡。夏秋的清晨,楼下常是琴声悠悠荡荡。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她对我说,“你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我自然是疑惑,这八个字从头到尾既没有“姜”也没有“湄”。她却没再解释。直到她成为一把灰烬以后,我方才听闻后面的诗句:“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又过了很多年,他也这样对我说。就此打住,正经人谁总是提自己喜欢过的男生。

    “识得乐谱吗?”她问。我摇头。她便教我。同样,她死后,我便坚决地与二胡分道扬镳。

    坐得腰疼。

    她却说小孩子没有腰。

    “为什么我没有爸爸?”我问。

    “瞎说。”她打断我的话,告诉我爸爸正在很远的地方读书用功,为了以后带给我和妈妈更好的生活。前半句不假,后面我却是不信的。爸爸是爱妈妈的,我看得明明白白,至于他爱不爱我,这难说。

    她没有急着向我证明爸爸确实爱我,只是说往后我自然明白爸爸的苦处。

    早就和你说过,我的世界充斥着死亡。几年后,她果真也是死了。

    那天晚上她邀我第二天下午去她家里做客,要做糕点给我吃。我满心欢喜地去时,她已经躺在地上死掉了。身子硬得很,弓着背倒在同样坚硬冰凉的地板上。

    医生说她是夜里心脏病发作。不过人们未曾听她提起过这类病症,因而这远不是令人信服的死亡原因。“想必是医生谋财害命。”人们得出结论,并要她前来收拾的远房侄子状告医生索要赔偿金。侄子认为麻烦便放弃。

    “果真不如亲生,又不是不分你遗产,这点小事都不去做。”人们对着侄子离去的背影吐口水。“定是和医生有勾结,没一个好东西。”

    8

    她死了以后,房子卖给一户人家。年轻的妻子刚生下一个女婴,丈夫在外奔波挣钱养家糊口。医院里,老太太照顾得了癌症的老头子。

    有一阵子老头子可以下地走路,特意回了趟家看望孙女。我出门时正遇上他。他的膝盖不能打弯,挺着腿直愣愣地迈着小步,随时会栽倒在地。脸上却仍是和和气气的笑,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浓眉大眼,戴一顶鸭舌帽。

    “这闺女长得体面。”他看我,对老伴说。

    后来他又躺倒在医院里。

    过了些日子,听闻他已不省人事,全靠插管子过活。年轻的妻子要拔掉管子给他送终,免得白白浪费钱。自知老头子是再也治不好的,戴着管子徒增痛苦。

    于是丈夫把妻子摁在床上痛打一顿,他们年幼的女儿在一旁嚎啕大哭,住在隔壁的我听得真切。

    老头子终究也是死了。不知是否是被拔掉管子的缘故,抑或是连管子也救不了他的命。

    妻子终究也是离婚,带着小女儿走了。

    9

    一边的小洋楼终于有了买主。仍是一对新婚夫妇,妻子是知名记者,已经怀孕。丈夫则是行业内赫赫有名的商人。

    不久,仍是一个女婴呱呱坠地。夫妻二人请了保姆。

    保姆常带孩子在小区内玩耍,免不了和赋闲的老太或是清洁阿姨闲聊。而后关于这户优渥的人家的传言便渐渐起来了。

    妻子曾和高中时的男友恋爱十二年,兰因絮果,男方始乱终弃。之后现今的丈夫对她展开追求,二人便顺理成章地喜结连理。

    “我和他谈了十二年,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结婚时,妻子说。

    丈夫并不介意,只是在女儿出生后不久开始带不同的男人回家过夜。

    “他跟男的睡觉被女的撞见过。”保姆的描述绘声绘色。

    像是为了印证保姆的话似的,一个春末的黄昏,妻子爬上顶楼一跃而下。那时她的女儿只有一岁半,尚不知道地上血肉模糊的妈妈曾经历过什么,只是扯着嗓子大哭。

    那天的火烧云格外浓烈。

    10

    死亡充斥着我的生命。

    在这短短十几年里,我见证了四个家庭的破败和两个独居者的消逝。

    商场门口看自行车的丈夫和桥头卖小吃的妻子,他们终是在黄泉下团聚了。只是我搞不明白,丈夫究竟是自愿掉在水中还是失足滑下。

    不知道那个离家出走、不爱上学的十六岁女孩最后有没有回到家里,我记得他们搬走时,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已病得气息奄奄。

    被摁在床上打的妻子带着小女儿决绝地离开了,丈夫仍住在我隔壁,只是不常遇见。偶然间撞见时,他朝我尴尬地笑笑,我心里却有些发怵。

    跳楼死了的妻子留下一岁半的女儿凄凄凉凉活在这世间,她的父亲在三年后被查出患有艾滋病。人们说,那女儿想必也得了,可怜她还不谙世事。而后的某天,这父女两个忽然消失不见。他们的小洋楼很快落满厚厚脏脏的灰尘,有调皮的男孩砸烂一楼的窗户钻进去探险,被保安狠狠训斥一通。

    我想起自己的妈妈和爸爸。

    爸爸学成归来自然是风光无限,只不过常常嫌妈妈蠢笨,疏忽了学习跟不上时代,却忘记妈妈风华正茂时肩上压着供他上学的重担。

    对妈妈尚且如此,更不必说是我,自然不愿让我多在他面前出现半分。

    于是我想,婚姻大抵是痛苦的,由婚姻关系建立的家庭更是苦难和不幸的根源。我便回想那两个独居者。

    如果在清晨拉二胡的退休教师有个爱睡懒觉的丈夫,这个爱好想来难以继续存在。那烟鬼男人一根接一根抽烟时的洒脱和快乐,大约无法在妻子的约束下达到。

    既然最后皆是难免一死,为何不让自己快活些呢?独自一人死在长长的夜里,这个结果想来并不坏。甚至是比死时周围坐满哭丧的人强得多,少了不少聒噪。死亡终究是自己的事,身旁坐着的人让将死者徒增恐惧罢了。

    我见过那个得癌症死掉的老头子的葬礼。

    一个白花花的灵棚,当中是他的照片,和和气气的笑。孀妻头上缠一圈白布,裤脚也用白布条绑住。孝子更是披麻戴孝,哭得嘶哑惨烈。就连那小孙女也是满脸悲伤的表情,挤出些泪水悼一悼这个音容笑貌不会出现在记忆中的爷爷。

    悲悲切切的哀乐拖着凄凄哀哀的长腔,跌跌撞撞地回荡在惨惨淡淡的院落,白白黑黑的花圈挽联纷纷扬扬堆叠在棺木周遭。

    而后时辰到,抬棺至墓地,落土,立碑。

    这与死了的烟鬼的下土仪式差不了多少,我想。人早就死了,死后什么都感知不到的。

    11

    曾经,我也以为爱情这缥缥缈缈的东西并不存在。

    爱情?指的是那跳楼死了的妻子和她十二年的男友吗?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只是荷尔蒙的作用罢了,我告诉自己。

    直到那个身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你啊你,你可知心跳的变奏是何滋味?”——“不知,是什么糊弄人的玩意儿!”

    “非也非也。”

    拥有爱的能力,大约是人之为人的原因之一吧。爱让人的情感得到升华,在它产生的那一刻,人的灵魂冲破肉体的樊笼变得空灵。自古以来,数以千万计的人们用生命和年华追求永恒的真善美,爱无疑是最接近这些的东西。

    那个身影让我懂得何为爱,让我相信自己并非冷血动物,纵使经历种种,依旧有着爱的能力。他陪伴着我的灵魂,使它在那段特定的时光里被如此澄净的情感洗涤一新,如此便可以了。

    不论何种结局,也不论有无结局,我都应当感谢那个身影,始终。

    12

    “炳,形声。从火从丙,丙声。<说文>有言;‘炳,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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