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膝盖削去的酷刑,也正是他姐夫亲身所受的遭遇,如今百劫之余,痛定思痛,乃决心重新做人,改这样一个名字,也有自刺自励的意思。
已经改名了的李膑,摸了摸自己膝盖消失了的部位,神色中带着惭愧,说道:“以前的谋落乌勒,已经死了,如今我改回祖姓李,却又怕这些年的言行玷污了这个姓氏。”他连叹了两口气,才说道:“我们这一支,本是陇西李氏,隋末时先人获罪,流放至碎叶,至我大唐神龙年间,其中一房遁归中土,后来辗转听到一些消息,说这一房同宗里出了个大诗人,便是李太白了——不过,这也只是我祖上的说法,或许是真的,也或许只是要借诗仙的大名自高门楣,好向胡虏主子邀宠罢了,”说到这里眉头大蹙:“无论我家与谪仙是否同宗,这般言行,这般想法,实在是有辱先贤了。”
若在他悔改之前,张迈势必要对藏碑谷李家的这种行径冷笑嘲讽,这时见他有悔改之意,反而安慰道:“一个人说唐言、写汉字、读唐诗,心怀故国,便是华夏子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是真心悔过,我们安西唐军上下都会开大门接纳你,不会视你为外人,将来若能为国立功,便是先祖的过错耻辱也可一并洗除。”取出那两封信来,交给他,道:“这两封信,你要看?”
李膑见张迈竟然二话不说,就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心里又多了几分温暖,定了定神,将那两封信接过,细细读了一遍,他本来就狡猾多智,腹中情报又广,经过这么一番残酷的身心磨难之后,与人心人性更琢磨得透了,智谋反而更转深了一层,心志亦更加坚定,这时微一沉吟,结合这段时间来的所见所闻,心中已有了主张,说道:“特使,萨图克旬月便到,这一战,你有多少把握?”
张迈道:“如果能抢到灭尔基,三四成吧。”
“三四成……三四成……若真有三四成把握,那也很了不起了……”若在半个月前,张迈说他正面扛住萨图克的把握有三四成,李膑也是不肯相信的,不过灯上城一战却改变了他对唐军的信心,竟然就认同了张迈的说法,又问:“张特使,如果萨图克再从疏勒调兵,你又还能扛得住几轮?”
张迈心中一凛,李膑又道:“怛罗斯这个地方数经兵劫,兵多民少,粮草牛羊的生产向来都是入不敷出,得靠其它地方转运接济,怛罗斯军仓现今军粮的数目有多少我知道得不确切,特使想必是看过的,却不知道能支持多久?就算我军能扛住萨图克的反复进攻,这一带的产粮,是否能够长久地支撑下去?”
这又是一个难题,张迈自占据了怛罗斯的粮仓,见其中存粮足支唐军半年有余,而萨图克的威胁又迫在眉睫,便先急而后缓,暂时将粮食的问题放下,但这时想想战争一打起来,半年转眼即过,若不未雨绸缪,必有近忧。
张迈虽未回答,但李膑见了他的反应,便也猜到了他心中的答案,没等他回答,又问:“张特使,你应该有打算派出使者,一边争取萨曼,一边往阿尔斯兰处做说客吧?”
他的这一问,当真让张迈对他的智谋佩服不已,见他既改了姓名,口中又说“我军”,显然已经认同了自己是唐军的一份子,张迈正要借重其谋略,便也不瞒他,道:“是。”
李膑说道:“如今我军在碎叶河以北以东,乃至夷播海伊丽河八剌沙衮一带,想必已有了一定的声威,若听说怛罗斯也被我们打下,八剌沙衮势必震动,阿尔斯兰也不会再袖手旁观了。不过特使,若你是阿尔斯兰,你会怎么做?是听唐军使者的挑拨,就在萨图克攻打怛罗斯的时候插萨图克一刀么?”
张迈刚才初听郭师庸提议的时候觉得挑拨回纥正副两汗的计谋十分可行,这时再听李膑提起,将自己代入为阿尔斯兰再想深一层,忽然觉得郭师庸的谋划恐怕未必可行。
李膑道:“看来特使也想到了,没错,如果阿尔斯兰肯背后插萨图克一刀,那样对我唐军自然是有大大的好处,可对他阿尔斯兰来说,却是有好处,也有坏处。”
“什么坏处?”张迈问道。
“阿尔斯兰和萨图克,如今仍为岭西回纥的正、副可汗,乃是兄弟,萨图克面子上仍然奉阿尔斯兰的号令啊。有着这层关系在,所以不到最后决战的时刻,两人都还是维持着亲兄弟的情面。对回纥来说,我们唐军乃是外敌,萨图克对付外敌的时候,阿尔斯兰只是袖手旁观别人不好说他什么,但他要是和我军勾结,背后插萨图克一刀,那八剌沙衮、伊丽河诸部势必不服。不到万不得已时,阿尔斯兰是不会轻易这么做的。”李膑道:“黑汗回纥之中,阿尔斯兰和萨图克可不是唯二两个有资格成为大汗的人啊,只不过其他人的势力没他二人大,若是萨图克败亡、阿尔斯兰威望削弱,随时都可能有第三个汗族趁机崛起,取二人而代之——这一层关系,特使你不可不知。当初奥古尔恰克败于萨曼之手,巴兹尔也只是听任不援,而未落井下石,就是这个道理。”
张迈问道:“若按你的分析,阿尔斯兰是不会出手了?”
“不,他还是会出手的,”李膑道:“只不过他出手的时机,或许与特使你的预料会大大不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