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们已迅速拔出刀来,冲向燃灯寺,凡有人敢拦,谁拦杀谁。
陈玄礼大惊,顾不得落在寺外的诸人,连忙退入寺中,让人关上寺门。
“快,关门!保护陛下!广平王,你疯了不成?!”
李俶听得这句“保护陛下”,杀意愈坚,喝道:“薛逆弑君、假传圣意,诛之,敢助他者视为同谋!”
“杀!”
李琬原本就在大门处与韦见素说话,忽逢这等情形,又惊又兴奋,大喊道:“李亨父子反了!快去召禁军平叛!”
话音未落,他已发现李俶再装填了一支弩箭,直接对准了他。
“荣王,走。”
“噗。”
一支弩箭已射在了李琬的大腿上,他摔倒在地,惊惧不已。
“快救我!关门,关门啊!”
他本以为兄长们或死或被视为谋逆,储位自然而然该落在他身上。可剧痛传来,他才意识到,储位之争远比他预料的残酷。
一见李琬被射倒,马上有李俶的心腹跑去向山下的禁军们大喊道:“事已查清,荣王谋逆,使人假冒圣人!”
这边,李俶眼神愈发狠辣,冲杀到寺门前,当即喝令手下们撞门。
“嘭!”
破旧的木门刚被撞了第一下,已开始摇摇欲坠。
木屑与沙土飘落下来,迷了李俶的眼,他抬手揉了揉,泪流不已。
他想到从小就听说的故事,说他满月之时,圣人来十王宅看他,亲手将他抱在怀里,当时有宦官说“这屋里有三个天子”,他是长子,他的阿爷是大唐的太子,他当然早晚要成为天子。
可他还这么年轻,大唐的天下却已被祸乱成这样,若再没人站出来,真要如永嘉之乱一样分崩离析了。
“嘭!”
燃灯寺的门被撞开,李俶红着眼抬头看去,正见到那尊斑驳的佛像在对着他拈花而笑。
夫有国家者,大孝莫过于保存社稷,何在于区区天伦之情。
“杀逆贼!”
李俶一抹眼泪,大喝着,义无反顾地杀了过去。
奔过大殿,却见陈玄礼、薛白等人正扶着一个穿着残破皇袍的身影攀上寺庙后方陡峭的山道。
“别让他们跑了……”
李俶再次抬起弩,紧盯着他们。忽然,混乱之中,那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竟是包着裹布,露出半张烧毁的脸。
“圣人?”
李俶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如张汀所言,这般大火,圣人很难以老迈之躯在其中存活下来,与其苦寻,不如确定死讯。薛白果然是没能保住圣人,故而让人毁容来代替,否则怎么刚好烧了脸,那身皇袍虽残破却还能认得出来?
此时看来,薛白很难证明这个圣人是真的。但该死的是,自己的反应过激,已经完全把陈玄礼、韦见素等人推到对立面了。
之前的种种担忧,现在看来反而十分可笑。倘若李俶没有做贼心虚,大可以欢欢喜喜地来迎圣人,更早地发现不对。
这些念头在李俶脑中一闪而过,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只要杀了薛白,甚至陈玄礼,一切迎刃而解,禁军也将更好地被控制。
“看到了吗?他们假冒圣人,罪该万死,杀!”
才追到后山小路,猝不及防地,一支利箭带着破风声射了过来。
李俶一惊,停下脚步,挥刀去格挡却是挡了个空,低头一看,那箭支正插在他脚下的土地上,没入数寸,箭羽微微晃动。
遇伏了。
他连退了数步,抬起头,已看到山峦间立起一道道身影。
“郭千里?!”李俶惊问道:“你如何在此?!”
郭千里手持大弓,啐道:“忠王命我搜救圣人,趁机占了散关,我当然得找到圣人!”
那夜,薛白劫走圣人之后,他便不受信任。待起了火,又被派来灭火,结果散关也被占了。但他离得最近,加上熟悉地形,见到薛白的信号,自然是最早赶到的。
否则,仅凭姜亥的数百人马,薛白如何敢冒这样的风险?
“郭千里!不可手软,拿下他!”
眼见郭千里一箭没射中李俶,薛白当即喝道。
“拿下他!”郭千里却也不傻,知道薛白这是让他杀皇孙表示站队,他遂只是喊道:“拿下!”
李俶眼看他们人多,自知不敌,连忙退走。
“走!”
“保护广平王!”
他带来的手下倒是个个忠心勇武,连忙护着他退回山道,同时挡着他,留下断后。
郭千里又命士卒追杀,沿着山道连杀了十数人。
“阿兄?”
山脚下,李倓远远见到李俶狼狈退了回来,有些诧异,领骁骑上前相救。
他弓马娴熟,连着几箭射中,正中李俶身后追兵,之后更是命人抢回李俶。
眼看差一点就要拿下李俶,突然横生枝节,郭千里气得跳脚,发出号角,催促姜亥率部去战李倓。
姜亥却非郭千里麾下,既不得薛白命令,又看李倓骁勇、禁军兵马太多,不愿士卒们有无谓的牺牲,遂只放箭驱赶李倓,并不上前交战。
“气煞我也!”
郭千里眼看薛白大步赶来,抢先道:“你的人怎不杀过去?!”
“你为何不一箭射杀了李俶?”薛白反问道。
“咦,你这话说的,他是皇孙郡王,我如何敢杀?”
“他是叛逆。”
“那是你说的。”郭千里道,“你说谁是叛逆我便杀谁吗?”
薛白被他气笑了,招手让他上前,小声问道:“你看出我故意让你杀他了?”
“当然,我又不傻。”郭千里拍拍胸膛,道:“但我可不会轻易跟着你作乱,我身为龙武军大将,当忠于圣人,哪个皇子我都不站。”
“是,你不傻。”薛白问道:“知道为何这么多年官位起起落落,偶尔起起一直落落吗?”
“为何?”
“你只看陈玄礼不站任何皇子,你却没看到他早几十年就立下从龙之功了?”
郭千里一愣。
薛白拍了拍他的背,道:“你要是不会站队,你就看聪明人怎么站。”
陈玄礼也已大步赶来,向山下高声大喝道:“所有禁军听令,忠王父子反了!拿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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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毁了容的!”
李俶匆匆逃回,第一件事就是拉过李倓,这般说道。
李倓的反应竟是有些失落,首先遗憾他的祖父已不在人世了。
“薛白必然是弑君了。”李俶又道,“圣人就在他手上,为何要以毁容者替代?必是他弑君了,我不过是提前把真相演给世人看。”
话虽如此,可经历了他这些反应,眼下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陈玄礼等人已经彻底被逼到了他的对立面,开始煽动禁军。
李俶原本还想号令禁军平叛,然而他渐渐意识到,再纠缠下去,要被当成叛逆平定的人会是他。
“阿兄不该贸然动手的。”李倓观察着局面,很快做出了判断。
说罢,睥睨了李辅国一眼,冷冷道:“我说过,别再让我看到你干预国事。”
李辅国顿感心惊,应道:“建宁王饶命,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咚!咚!咚!”
对面的战鼓大作。
郭千里的士卒们已经奔下山来了,如今还跟着他的人不多,只有数百,但与姜亥合兵也凑成了千余人的阵列。再加上陈玄礼、薛白纷纷跨上战马,大旗高举,以天子名义威慑禁军,很快使得李俶这边军心动摇。
“撤吧。”李倓道,“把人马带回河朔再谈。”
“撤!”
李俶下令鸣金,同时不忘宣扬是“荣王交构薛白,假传圣旨”,又称朔方兵粮充足,以激励动摇的军心。
“让叛逆与胡羯留在关中自相残杀,我等先往朔方,整顿军务,收拾河山!”
队伍缓缓后撤,本以为薛逆的兵力少,必不敢来追,没想到的是,却有数骑远远奔来,隔着一箭之地,始终追逐着他们。
“回去守长安啊!”
夕阳下,张小敬策马奔跑在关中平原上,不断地向他往日的同袍们呼喊着。
他没有再提谁是叛逆,谁是忠臣,因为连他也分辨不出了。
在他眼里,薛白与背后的太子未必真就是清白的,不重要,他已经厌倦了被卷入储位之争,被当成棋子一样利用来利用去。
李琮、李亨、李琬之间,谁能当皇帝,对于他这样的普通士卒而言有什么打紧的?他根本就不在乎。
当发现那些权贵们带他出长安,去蜀郡也好、去朔方也罢,考虑的根本就不是如何能守住社稷,那些人只考虑自己的权力和利益。张小敬猛然醒悟过来,他只有一个愿望——回去,守住他的家。
管它是忠是奸,管它是弑君是护驾!
“回去!我们的家在长安!”
张小敬追了很远,像是追日的夸父,一直追到太阳在遥远的陇山落下来,天地陷入了黑暗。
他勒住缰绳,感到嗓子哑得像是要着火。
回过头,他看到了身后有无数的火把,像漫天繁星一般。
那是薛白已经率部追上来了,以及许许多多愿意与他一起回去守长安的士卒,正在整队。
他其实已追回了很多人,于是满足地咧嘴大笑起来。
“张小敬!”
正掉头东向,夜色中忽然有人向他喊道。
“老三?”张小敬听出那是他队伍里的同袍,惊喜不已,“我还以为你被灭口了。”
“哈,我才没那么容易死,还要和你回去守长安。”
张小敬问道:“你不是说得到河朔立功劳?跑回去长安送死,到时那么多无名尸体,可分辨不出你。”
“我算是看明白了,与其死在这些狗屁事里,不如战死在长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