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打算顺着这句话溜须拍马,薛白却是先跟了一句话。
“圣人所言甚是,世上本没有彭娥,指责、构陷,疑心多了,也就有了彭娥。”
此言一出,但凡有点脑子的,都听得出薛白这是在借机劝谏,非得在圣人玩得正高兴的时候提些扫兴之事,这人得有多讨厌。
原本欢快的气氛当即凝固了一般。
“哈。”李隆基哼了起来,指了指薛白,叱道:“自作聪明,朕还不需要你变着法子地劝谏。”
旁人也不知圣人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不敢搭腔。唯有高力士上前几步,脸上带着笑意。
李隆基遂侧头与高力士道:“薛打牌自从考中了状元,真自视为千古名臣了,偶尔陪朕游冶一回,也要规劝天子。”
高力士接着道:“他却不知,圣人是古往今来最贤明的天子。”
这对话若流传出去,或会显得李隆基极傲慢。但在这样的情境里,众人都觉得自然而然。因李隆基确实已做到了“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回圣人话。”薛白道:“臣并非劝谏,而是说情。”
“是吗?”
薛白转头看了身后的李腾空一眼,似乎坚定了些决心,道:“臣多情,想为十七娘的家人求情。”
高力士道:“国家自有法度,李林甫罪大恶极,你以何道理为其家小求情?”
“臣惭愧,臣并无道理,只请圣人恩典。”
薛白似乎真意识到了,直臣、谏臣的道路走不通,开始向圣人低头,表示愿意讨圣人欢心了。
见他这副模样,李隆基嘴角仿佛微扬了一下,心情好了些。
凭心而论,李隆基觉得薛白是有才华的,今日这场游戏他看得很清楚。若没有薛白,杨国忠一定会搞砸了,而薛白甫一插手,就让一整个夜晚都变得有趣起来。
回想这几年来,相伴自己这个孤独君王的,骨牌、诗词、戏曲、故事,还有那让人味蕾大开的炒菜,都是这竖子献上的。为此,李隆基对薛白多少还是有些情份,才会容许他多次忤逆,在他年纪轻轻时就赏了五品高官。
“朕为何要给你这个恩典啊?”
“臣……”
薛白被问住了,为难了一会儿,答道:“臣惶恐,无功绩而向圣人请求,唯愿能为圣人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朕不需你肝脑涂地,你莫再自以为是便好了。”
“臣遵旨。”薛白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奏折,双手呈上,“臣有一封秘奏,恳请圣人过目。”
选择在陪李隆基嬉游之后再拿出来,相比他之前的敢言直谏,算是十分恭谨了。他像是开窍了些,终于愿意改变对待圣人的态度。
当然,此时此刻,却没有人知道他这种改变是因为什么。
为了鼓励这种改变,李隆基接过奏折,扫了一眼,竟发现是颜真卿与薛白联名上奏的。
再一看内容,乃是李林甫当年提过的关于吐蕃的那件大事——有吐蕃大臣欲与苏毗部背叛尺带丹珠,投奔大唐。
看过之后,李隆基竟是没有把奏折交给内侍们,而是收入了他的袖子中,不动声色地叹道:“你这求情,绕了很大一个弯啊。”
“是。”
陈玄礼小声地提醒道:“圣人,寅时了。”
“哦?这般晚了。”李隆基笑了笑,一指杨国忠,道:“你这游冶使当得不错,赏。”
“谢圣人。”
之后,圣人先行离开,众人再依旧退了出去,回到龙池边的座位。过程中,李隆基特意留意了一番,只见薛白颇为关注李腾空,携她同行,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
正在此时,袁思艺凑了上来。
“老奴见过圣人。”
李隆基转头一看,见是不当值的袁思艺,只当他是也想见识见识杨国忠的秘室,笑道:“袁将军来得晚了,已结束了。”
“看起来,圣人该是玩得尽兴?”
“哈,薛白若愿想法子哄朕开心,谁能比得上他有点子?”李隆基有感而发了一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颇为畅快。
袁思艺闻言却是大吃一惊,意识到这句话的份量不小。
圣人喜欢佞臣、狎臣,天下间最位高权重的杨国忠、安禄山皆是如此,而只要薛白愿意,他轻易就能当好第三个大佞臣。
袁思艺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谗言还未出口,已不敢说了,只好低着头,又为圣人斟了一杯酒。
李隆基依旧在看着薛白,道:“你看,他果真是对李十七娘念念不忘,杨齐宣与他争风吃醋一事,不假。”
袁思艺赔笑着,道:“毕竟是年轻人,有些感情用事,也是难免的。薛白年轻,杨齐宣却不年轻了。”
他这句话里,其实暗藏着些陷阱。果然,李隆基微不可觉地有一瞬间的滞愣,因“年轻”二字,对薛白的观感略坏了一些。
也就是今夜这情形,袁思艺只是点到为止,否则凭他对圣人的了解,以及他的位置,用谗言除掉薛白并不是难事。
“下一道旨意,陇右战事正急,将李林甫的儿子们改为充军陇右,戴罪立功。”李隆基忽然这般吩咐道,“其余女眷,自安置于长安。”
这是用李岫等人办事,而留其家小为人质之意。
袁思艺一愣,行礼道:“遵旨。”
抬头时,他发现高力士目光向这边扫了一眼,不敢再多言。
办完这一桩公事,龙池边的歌台上帷幕已被拉开,丝竹管乐之声再起,杨国忠既找了绝色美人来扮演彭娥,曲艺、唱词都是准备好的,自不会放过这个取悦圣人的机会。
于是笙歌鼎沸,彻夜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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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暮鼓息到晨鼓起,中间的时间过得很快。
天亮时,袁思艺出了兴庆宫,招过一名心腹,低声吩咐道:“你以快马去告知他们,李林甫的新坟,不必掘了。”
“喏。”
薛白在他后面出来,没有立即回家,而是与袁思艺一起去中书门下省把圣人的中旨拟为正式的旨意。
这还是他这个中书舍人第一次履行自己的职责。万事开头难,他相信有了这一封旨意,往后他将能慢慢在这个官职上掌权。
用漂亮的颜楷将一道旨意拟毕,袁思艺看过,从袖子里拿出印章“啪”地盖了,道:“走吧,去找左相。”
“袁将军请。”
换作旁的宦官,此时大抵都会眉开眼笑地与薛白聊些什么。袁思艺却很沉稳,缓缓道:“薛舍人此番救了李林甫满门,就不怕触怒了天下人?”
“李林甫都死了,打开棺材,取走了口含珠、紫金朝服。天下人真在乎他的儿孙如何下场吗?”薛白道,“我只在乎,李林甫到底是与李献忠共谋造反,还是与旁的什么人?”
袁思艺道:“我听说薛郎昨夜说了一句有深意的话,世上本没有彭娥,指责、构陷,疑心多了,也就有了彭娥。”
薛白苦笑,心说这句话独独不适用于安禄山。
陈希烈的官廨就在衙署居中的位置,因其无实权,只管盖章,每两日都有一个固定的时间坐在官廨中处置公务,效率极快。
转过长廊,薛白却迎面见一人正拿着奏折往陈希烈的官廨里走,他便喊住了对方。
“杨齐宣。”
杨齐宣转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他并不知袁思艺的倾向,却认得这是圣人身边的大监,连忙趋步上前,唤道:“见过袁将军。”
“嗯。”
袁思艺懒得看杨齐宣受辱,挥了挥手让其走开,脸色显得十分冷峻。
薛白却问道:“杨兄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自是不行,这是朝廷机密。”杨齐宣把手里的奏折拿到身后,因这是弹劾薛白的奏折。
薛白微微一笑,伸手。
杨齐宣被他气势所慑,偷瞥了袁思艺一眼,感受到那份冷峻,认为袁思艺也是在威慑自己,只好把奏折拿出来。
薛白只扫了一眼,递给袁思艺,问道:“袁将军如何看待?”
关于此事,圣人已亲口下了结论,袁思艺遂径直撕了杨齐宣的奏折,丢在他脚边。
“简直荒谬。你为一己之私,构陷同僚,可知罪?”
杨齐宣大为恐惧,忙道:“下官,下官是误会了,是……闻风奏事,闻风奏事,还请袁将军恕罪。”
“莫再有下次!”
看在吉温、更是看在吉温背后的安禄山的面子上,袁思艺并不想毁了杨齐宣的官途,严厉地叱了一句。
“下官绝计不敢了。”杨齐宣连忙深深一揖,满头大汗。
袁思艺不再逗留,径直走进官廨。
薛白不着急,依旧站在那,故意吓唬杨齐宣。
“杨兄,上次的牙还没咽下去。”
“你!”杨齐宣不知所措,有心说两句硬话,遂道:“你,你又能奈我何?”
薛白道:“我能如何犹不知晓,倒可先告诉你一桩好消息。你的糟糠之妻,李十一娘,很快要被放出来了。”
一句话,杨齐宣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咽了咽口水道:“她……她已不是相门女,能奈我何?”
“我能放她出来,自会支持她申冤。”
“不可能的。”
杨齐宣还在嘴硬,心里已极为不安。
没有人能明白他到底有多害怕李十一娘。
以往彼此是夫妻时,他都受不住李十一娘的折磨;如今夫妻情份已尽,他还将她得罪到死,谁知那疯女人会做出什么来。
“薛白,其实你我也没甚过节,你以往与李林甫亦有仇怨,我们何不……”
“都叫你把打落的牙咽回去了。”薛白随口应了一句。
“何必如此?”
杨齐宣还想说些什么,薛白已走向了陈希烈的官廨,在杨齐宣看来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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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被盖好章,递往大理寺狱,想必李岫等人很快就能出狱。
薛白终究是为李腾空保住了她的家人。
可当他走出中书门下省,他却感到了一丝茫然。
一旦他愿意讨好李隆基,很容易能得到权力,容易得让他觉得以往坚守的一些信念与原则在坍塌,可其实他越是顺着李隆基的意,越表示对李隆基已经彻底失望了。
感觉到社稷坍塌在即,没时间让他慢慢经营名望了,那就当佞臣、狎臣吧。
佞臣、狎臣的另一面往往就是逆臣、反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