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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到了夜晚,欢腾了一整天的茹达斯城重归寂静。
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天尽情发泄出去的民众们疲累的、却是无比安心地早早沉入了梦想之中。
他们的眉眼终于能够舒展开来,哪怕已沉沉睡去,嘴角也挂着浅浅的笑意。
城中的那座城堡依然灯火通明,那光芒在黑夜中散出丝丝暖意。
哗啦一声,那是锁链撞击的响声。
位于城堡深深的地下,那座漆黑的铁牢的大门被人打开。
牢中的那位老人跪在地牢那唯一的天窗下方,星光照进来,落在他斑白的鬓发上。
他跪在那里,双手紧握着抵在额头上。
那是祈祷的姿势。
跪着祈祷的老人仿佛一尊石雕一般,在星光下一动不动,没人知道他保持了这样的姿势多长的时间。
“尤纳斯大人。”
来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一直向众神祈祷着的老人抬起头,睁开眼。
微弱的星光落入他的眼底,他的眼底仿佛有许多东西纠缠在一起,汇聚成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
他缓缓地起身,一手按着地面,竖起因为跪得太久已经不听使唤的的腿,艰难地站起身来。
他转过头,独眼骑士那张熟悉的脸落入他的眼中。
他略显浑浊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那张脸,和他不一样的白色的肤色。
烈日的骑士。
享誉大陆的强大骑士。
亚伦兰狄斯仅剩的四位骑帅之一。
一场大战,狮子王战死,象征着亚伦兰狄斯最强力量的七位骑帅几乎死了一半。
六大军团已去其三,尤其是第一军团的覆灭,使得亚伦兰狄斯的军事力量几乎丧失了一多半。
加斯达德的大军已逼近王城,眼看亡国之危就在眼前,亚伦兰狄斯风雨飘摇,万民同悲。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尤纳斯闭上眼,掩盖住眼底的痛苦之色。
他什么也没有说,跟着凯霍斯走出了阴森的地牢。
他慢慢地走上石阶,一步步的,步履蹒跚。
走过熟悉的大厅,通过长长的螺旋形阶梯,凯霍斯将他带到了城堡上面的一个房间里。
一进门,尤纳斯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曾经的部下犹塔。
此刻,那位曾经站在牢外大放厥词、意气风发的将领双臂被绳子缚在后背,跪在地上,低着头,整个人都散发出颓废的气息,显得狼狈不堪。
一看到这个卑劣的叛徒,尤纳斯心底就猛地升起一股恨意。
他盯着犹塔的眼一瞬间就红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就冲过去,吞其肉噬其骨。
可是他刚走了一步,就被凯霍斯抬手拦住。
像是突然被人重重打了一棒,尤纳斯整个人呆滞在原地。
是的,他恨犹塔这个叛徒。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恨?
作为害死卡莫斯王的罪魁祸首,他和犹塔又有什么区别?
尤纳斯怔怔地站在房间里,神色木然,目光茫然。
过了几分钟,脚步声从外面响起,大门推开,伽尔兰走了进来。
作为侍卫跟在他身后的特瓦看了一眼房间里的凯霍斯,没有跟进来,而是在外面关上门,守在了门外。
少年一进门,像是木桩般呆呆地站在那里的尤纳斯就下意识抬起头,向少年看去。
伽尔兰王子,卡莫斯王所宠爱的王弟。
一个月前,就是这位王子从他手中救走了卡莫斯。
他之所以下定决心背叛卡莫斯,就是因为卡莫斯王册封了这位王子为王太子。
而他,不容许没有尊贵血统的白种继承王座。
可是就是这个他认为血统不够纯粹高贵的白肤的王子,拯救了茹达斯城。
尤纳斯的目光落在伽尔兰的头顶。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那熟悉的青金石黄金王冠就戴在这位年轻的王子头顶,天青色的宝石上那一点血珠的殷红,刺得他双眼发痛。
尤纳斯定定地看着那顶王冠,目光恍惚。
“我一直认为……我所做的是正确的……”
他说,“卡莫斯王偏离了众神的旨意,而我要将其拉回正确的道路。”
他闭眼,面容憔悴,声音沙哑。
“我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也因侍奉神灵而发誓终身不嫁,我没有可以继承王座的后裔……所以我想,我坐上王座不是为了自己,不是因为自己想要成为王……我想,等我成为王,按照众神的意志,将亚伦兰狄斯重新导向正确的道路之后……我死后,就会将王座交给赫伊莫斯王子。”
“那就是我并不是为了贪恋王座而背叛卡莫斯王的证明……”
伽尔兰静静地看着他,凯霍斯也在沉默,跪着的犹塔缩紧了身体。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说话,只有尤纳斯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我告诉我自己,背叛卡莫斯王,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私欲,只是为了拨乱反正……”
“我的女儿也鼓励我,说这就是神给予我的旨意,是我该去做的事情。”
“那让我坚信着,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亚伦兰狄斯,为了建立正确的秩序,为了重现王室血脉的荣光。”
“我一直都这么告诉自己……”
突然,外面响起敲门声,打断了尤纳斯的话。
特瓦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殿下,尤纳斯城主的女儿来了这里,她想要见她的父亲。”
伽尔兰沉吟了数秒,看了猛地转头看向房门的尤纳斯一眼。
他说:“让她进来。”
房门打开,一名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女子走了进来,房门在她身后关上。
蓬松的棕黑色长发披散在她纤细的肩膀后,她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大大的鹅黄色裙摆轻轻摆动着。
她面容纤丽,细长睫毛在她颊上落下玫瑰色的阴影,她微微抿着唇,睫毛轻颤了一下,看起来如羽毛般柔弱。
同样身型纤细的三名侍女跟在她的身后,安静地垂着头,一声不吭。
这位看起来柔弱而秀美的女子看了她的父亲尤纳斯一眼,露出心痛的神色。
然后,她径直往前两步,俯身,裙摆在地上撒开。
她低头跪在了伽尔兰的身前。
“殿下,求求您,殿下。”
她急促地,用还带着一点哽咽的声音哀求着。
“请您宽恕我的父亲,他年纪大了,受不得苦,求您了,殿下,我可以代替他接受所有的惩罚,只求您饶恕他……”
站在一旁的凯霍斯皱了皱眉,他往前走了一步,开口刚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突然间,异变突生。
那原本低头安静而卑微地站在一旁的侍女突然猛地向凯霍斯扑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死死地缠住了凯霍斯。
而剩下的那名侍女则是从胸口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冲向伽尔兰。
凯霍斯一抬手想要甩掉那两名侍女,可是令他心惊的是,看似纤弱的侍女居然力气大得出奇,竟是能将他按在原地。
眼底闪过一道厉色,骑士直接下了狠手。
他一抬手,手肘狠狠地将其中一名抓着他手臂的侍女胸口的肋骨撞碎。
可是,让人惊异的事情出现了。
那名肋骨被凯霍斯撞得粉碎的侍女仍旧是死死地拖住凯霍斯,甚至连一声哀嚎都没有,她瞪着凯霍斯,一双眼中,眼白占据了大半,显得颇为可怖,而那眼神更是诡异到了极点。
在那名侍女扑过来时,反应极快的伽尔兰已经拔出腰间的剑,打飞了侍女手中的匕首,然后一剑刺穿了她的胸口。
若是普通人,早已倒毙在地。
可是此刻,被他贯穿了心脏的侍女竟是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了他握在剑柄的双手。
她的力气大得出奇,像是铁钳一般,伽尔兰怎么都挣脱不掉。
那名侍女一双通红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伽尔兰,鲜血泊泊地从她被贯穿的胸口流淌下来,她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咧着嘴对伽尔兰露出诡异而可怖的笑。
“我伟大的神,提姆亚特,创造万物的母神啊。”
刚才跪在地上一直哀哀哭泣着的尤纳斯的女儿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
那柔弱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此刻的脸色亢奋到了极点,带着疯狂,看着伽尔兰的眼神亮得可怕。
“您忠诚的信徒将为您献上最珍贵的祭品!献上众神的血脉!”
她宛如咏唱一般高喊着,手持短剑对此刻被侍女钳制住而动弹不得的伽尔兰狠狠刺去——
“王子!!!”
在凯霍斯又惊又怒的高喊声中。
剑锋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重重刺下。
刹那间,鲜血飞溅。
金发的骑士面露惊愕之色。
伽尔兰蓦然睁大了眼。
在一片混乱中突然冲过来的尤纳斯挡在了伽尔兰的身前,重重地吐出一口血。
他女儿手中的短剑,剑身已经整个儿没入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