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许旁人插手?他那里,会容忍别人干预?
这十年,有谁能明白他的痛苦?这十年有谁能体会他的苦楚?他忍辱又负重到现在,为的就是要扬眉吐气,为的就是要一雪前耻。
这个时刻,有谁会让别人帮忙?
这个时候正是一对一的较量。
他这一剑用尽了十分的力道,惊鸿绝雁,纵鲲鹏展翅不及其势,便飞瀑倒不及其急,集雷霆万钧于一点,汇江海洪啸于一线。纵然一弹指间已分做二十个转瞬,一瞬之间又已过二十刹那,然而,纵是二十分之一个刹那也绝绝抵不上这一剑的速度,这一剑,天地动容,这一剑,秋风顿骤。
铮。
余音,传彻空旷的大地,时间仿佛到此停止。
他们静止在那里,那把名叫画影的剑,深深的嵌入了绘着浊浪的金刀。那拿剑人的眼神,也已刻进他的脑海。
枝上,又有一片黄叶脱离。
“啪”的一声微响,大概是它的告别。
刘一刀,此刻。就如同这片树叶一样,躺在了地上,落叶无声,死去之人的魂魄,只是在碰触地面时,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他,死了?
这十余年的仇,就这样,一剑之下,烟消云散了?
人心,是带有记忆的东西,这一剑之后,你的心,有没有一种莫名的空虚?
他呆呆的望着脚边的仇人,这个人,竟然如此轻易的便被他打败了?这个人便是他十余年间,做梦也想杀死的人?这个人,就是一直在冥冥给他施加压力的人?
他死了。
他竟然真的死了。
程沫雪,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她想上前,为他表示祝贺,她想上前,把这些天久藏心间的话与他诉说,可是,段情寻,又无声的拦住了她。
她,朝他望去,看着他久久的立在那里发呆。
突然。
突然间,他又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剑,那把画影古剑,突然发了狂似的朝刘一刀身上插去。
一剑,两剑,三剑,他拼命的重复着这一刺一拔的动作,他在笑,突然之间,他便笑了起来,他对着尸体,已经千疮百孔的尸体,咆哮:“你说我是饭桶?我杀了他,是我,是我杀得他!哈!是,是他杀了你,而我,我却杀了他,是我,你眼中的那个饭桶杀得他!哈!到底,到底谁才是真正饭桶?谁才是?是你,是你!我,我终于赢了,我终于赢了,我不但赢了你,我还赢了他,你们,你们才是饭桶,你们才是这世间真正的饭桶!”他喘息着,他歇斯底里的咆哮着,他近乎疯狂的大笑着,刺着,喊着,“我终于,胜过你了!”
段情寻这才明白,为何每当提到复仇,他的眼神都那样怪异。他现在才明白那是一种既有仇恨又有冲动的眼神,那是一种要报仇,要雪耻,要得到承认的迫切的眼神。
他要杀的,那里是漠天鹰?他真正恨的有哪里是漠天鹰?他真正想杀的其实是他父亲,他真正在恨的其实是他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气话。
他打败了漠天鹰,可是,他自己又真的胜利了么?
“够了!徐篆辛,你就是一个天字一号的大饭桶!”
“沫雪……你说什么?”徐篆辛一愣道。
“我说……”她跑过去,一把抢下他的剑,道:“你……你才是天下最大最大的饭桶!”
“你……看不起我?”徐篆辛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道:“我打败了谑浪门的门主,我打败了这北省最厉害的人物,你……居然还是看不起我?”
“看不起,就是看不起,不但我看不起你,它,”她高高举起画影道:“它,它也看不起你。”
“可是,我已……”
“你以为,杀死他,你就了不起么?你以为,你杀死了他,你就赢了吗?你以为,凭你今天做的一切,你就可以证明自己不是饭桶么?错!你错了!就算你以前不是饭桶,你现在也是了!你不但是饭桶,你还不再配做一个剑客。”程沫雪喘息道:“没有一个剑客,会让他的剑,变得比屠刀还要卑劣。”她说着,手一松,那把剑掉落在地上,她的人,已转身跑开。
段情寻,蹲着身子,细细的检查着刘一刀的尸体,左手在他的身上不停的游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要找什么,只是,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催促他。
“唰。”
冰凉的带着血腥的剑锋架在他的肩上。
“你这是做什么?”
他道。
“沫雪的话,你听到了?”
“嗯。”
“尽管我赢了他,可是沫雪依然看不起我。”
“……”
“所以,不如我们也来比试一下。”
“比试什么?”
“哈,这些年,江湖上谁不知道,你段情寻,早已是江南武林的领军人物,我赢了他,沫雪看不起我,但我若是赢了你,我便是天下第一,那时,她就不会再看不起我了。”
“我没有兴趣。”段情寻将他的剑锋推开,道:“你若是真想做什么天下第一,那我让给你,你不必再争。”
“不,我必须要名正言顺的当天下第一。”
“为什么?”
“一个男人,总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看不起!”
“怕只怕,这第一你纵然做了,她也不会看得起你。”段情寻仍低着头摸索着。
“那我也得试试才知道。”
徐篆辛站直腰道:“来吧,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斜风斩月刀。”
“跟他打!”
程沫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道。
“你看……”徐篆辛方想说什么,不料程沫雪却道:“千寻,跟他打。他已经糊涂了,我求你把他打醒。”
打醒?人哪里这么容易清醒?
“我曾立下过誓言,今生,不与自己的朋友动手,所以程姑娘,你不要再来求我。”段情寻道。
“你的意思,只因你我还是朋友,你才不肯与我交手?”
“这一点还不够么?”
“那好。”他冷冷道。
右手将剑一挥,“嘶啦”一声,程沫雪愣住了。
那被鲜血染红的白衫被硬生生的割下一节,缓缓飘落。
段情寻,望着这翩然飘落的衣,缓缓的站起身来。
谁,此时有谁可以看懂他的眼神?
惆怅,悲哀,痛苦。
他,走过他的身边,捡起那段浸血的白衣,叠起,放进怀里,无视着他的剑,他的人,慢慢的消失在风里。
断蓬,衰草,还在缓缓的飘落,只是,这里的秋风更加萧瑟。
天地之间,回荡着谁的笑声?
阳光淹没的是谁的心伤?
胡笳。
胡笳的声音,夕阳下,已飘的很远。
坐在山坡上,吹胡笳的人,夕阳西下时,背影忧伤。
荒草,被落日染红,这红色,早已被风吹的惆怅。
风中谁的脚步如此沉重,野草沙沙,却也盖不住,那一声又一声哀叹。
寒鸦归树时,雁阵传书回,天际间所奏的,到底是谁人的相思?
“想不到,你还会吹这个。”
笳声,停了下来。
“知道吗?很久以前,我很羡慕他。”
“你……”
“因为他至少还知道找谁报仇,而我……”段情寻苦笑一声,笳声又起。
“千寻……我……我从前……对不起。”她停了好久,道:“你身上还有伤……我,我已跟祖父说了,自己回家就可以了,你……多保重。”
一句保重,胜过千言,但他什么也没说,心仿佛一直沉醉在胡笳幽咽的诉说里。
她本是要走的,却又停了下来,“你觉得,他像什么?”
他,自然是指徐篆辛。
她苦笑一声,“小丑,不单他像,我也像。”
小丑,芸芸众生,活在这世上,又有几个,从没当过小丑?
小丑,并不可笑,而是可悲,而是酸涩。
脚步,渐行渐远。
芦声,在她听不到时,戛然而止。
吹笳的人,仰天长叹一声,忽然道:“你若再不出来,我便权当你死了,在江湖上散个消息,让你以后没法做人。”
“算你小子有一手!”
那人竟从草堆里面冒了出来,坐到他身边,道:“你怎么知道,老子还活着?”
段情寻手指向上一扬,指间,夹着一张纸条。
“呦,手伤得不轻啊。”
“不是让你看这个。”
“那看什么?”
“纸条。”
“纸条?”
“这是你出事后第五天,我在丐帮等到的纸条,你可记得上面写的什么?”
“我又不是猪脑子。”
“你可记得少写了什么?”
“什么?”
“按往常,你在有大行动之前都会提前准备好一封信系在鸽子腿上,鸽子三天无人喂食就会带着信飞到我这里,好让我知道你出了什么事,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但这封信里面,你却只写到,王镖头和谑浪门的人之间有鬼。却半句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的嘱托,比如说把你妹妹嫁给我之类。”
“你就因为我不把小观嫁给你,你就觉得我没死?”老观气道。
“错,我反倒真的相信你死了。”
“哦?”
“以前,你大都觉得无所谓,总自信自己在鸽子走之前就能回来,所以信上全都是玩笑话,但这封信却不是,这封信写得如此匆忙,反倒让我真的以为你出了事情,所以……不过后来我听小观说,你在给她的信中说,要把你火速葬掉,我便觉得有些不对了,昨日见到徐篆辛得到的蜡丸传书时,我才彻底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玩笑以后不要再开了。”
“妈的!”老关骂道:“老子要不这样,能把那些眼线给甩了?替你们找刘一刀?姓水的也不知从哪找了这么多人跟踪我,我容易吗?你以为装死那么容易?我本想那天晚上从坟里打个洞摸出来,可巧了,你他妈在外面折腾个没完没了,你说我死都死了,你还喝个鸟劲?那酒跟泥巴汤子似的,弄了我一脸,,我都想从棺材里出来,让你别给老子糟蹋东西了,你说我这不长进的妹妹也是,不就埋个人吗,整这么好的棺材干什么,好也没好到哪里去,又漏水,钉的还紧,还得我费了好半天劲才撬开。你说那天晚上这么大的雨,你在外边鬼哭狼嚎的,就是不肯走,害得我差点没在棺材里淹死,还好后来你没动静了,我才赶快掏了个洞,捡了条命回来。”
老关愤愤地说着,突然收敛住满腔的慷慨,在他身边坐下,道:“不过话说回来,你……那晚说的话还真他妈感人,老子……老子在里面听着差点没哭出来。”
段情寻苦笑一声道:“你不回去看看小观?”
“萧箫那天去时,递给了她张条子,她已知道我没事了,我想先来看看你,过了生日,你毕竟是大哥了嘛。你下一步去哪里?”
“刘一刀,不是漠天鹰,死的既然不是真正的漠天鹰,那漠天鹰又在哪里?”
“你猜到了?”
段情寻微微一笑道:“我想去会会他。”
“千寻的心事?”惜月手中的棋子,“啪”的一声落下,“你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
她还未来的及说话,萧箫一打车帘,猫腰进来道:“先生说,下雨定能赶到客店,叫你不要担心。”
“外头风冷,你把披风拿出去给他披上,别让他着凉。”
“哦。”
“萧箫姑娘等一下。”
“程小姐,有什么吩咐?”
“这个给你。”程沫雪从行囊中取出了一把剑递到萧箫手里。
剑是一把古剑,一把萧箫近些日子里常常梦见的一把剑。
“画影剑?”
“没错,是画影剑。”
“它……”
“篆辛他,他已死了,我希望这把剑可以化解你的心结。”
“他怎么死的?”
“失心丧志,癫狂致死。”
“啊?”
“这剑我不要。”萧箫将剑退回,还是,还是由你来保管吧。她说着,抱起披风出去了。
“方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答呀,程姑娘。”
“啊?哦,那天和千寻告别时,他说他曾经很羡慕篆辛,说他至少还知道找谁报仇,这两天来,我一直不明白他这话……现在想想,那日在扬州,老观怕是想说的,却……”
“被他拦住了?”
“嗯。”
“他这个人啊……这些年来一点都没变,”惜月苦笑一声,道:“程姑娘,该你走了。”
“嗯?”沫雪点点头,摸起一粒棋子不假思索的落了下去。
“程姑娘可知道,千寻的出身?”
“祖父曾经提起,他乃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他怎么会……”
“千寻八岁那年,家中惨逢祸事,他父亲,母亲都因那件是丧生,其祖父因此辞去参知政事之职,携千寻和在那次灾难里死里逃生但面貌毁尽的紫陌,也就是姐姐的姐姐回到平江老家,不想在南下途中,又遇到水匪劫财,若不是明轩的父亲及时赶到怕连他也要……千寻那时年纪尚笑,江上的那幕惨剧,怕是对他打击甚大,想来,他从小在江边却不会水也与此有关吧。”
“那,他家的惨剧又是谁酿成的呢?”
“这个问题,他当时站在自家别院的废墟前就曾问过他祖父。”
“他怎么说?”
“他说,杀他父母的是整个官场。”
“……那,他姐姐后来?”
“紫陌十七岁时,便悬梁自戕了。”
“这是他心底的事,我也是听明轩说起过。”
“他……”程沫雪停在了那里。
(五)
程家在洛阳的私宅,虽不及湘西那处张扬,却也颇有风味。
段情寻,安静的坐在太师椅上,茶香浓郁。
“你最近清瘦了许多,想是沫儿这次给你惹出不少麻烦吧?”
段情寻笑道:“你怎么突然到北边来了?”
“哦,近来北边有些重要的生意,我怕下头的人做不好,所以亲自过来看看,不过话说回来,你的鼻子还真灵,我昨天才到,你今天一大早就来了。”
“你知道我来做什么吗?”
“什么?”
“我来是想给你说几件新鲜事。”
“哦?这天底下又出了什么新鲜事,值得你特意跑来告诉我?”
“先是,贺三川千里东来,为的是还人赌债。”
程老爷子笑道:“还有呢?”
“有人用永顺所有镖师的性命做要挟,让王镖头出卖一个人。”
“他没说?”
“不但他没说,就连大仙和上清禅师两位前辈,也不肯说出那人的姓名,甚至……就连苏明轩也在帮他隐瞒,石刀更是因为不愿说出他的姓名而惨遭杀害。程老先生,你想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想。”
“他是漠天鹰。”
“漠天鹰?”
“一个肯让贺三川,决峰四剑等人,不惜丢掉性命也要保护的人。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你不想知道?”
“很想。”
“谑浪门门主刘一刀死前曾说他就是漠天鹰。”
“他就是?”
“当然不是。”
“那他为什么要说他是?”
“开始我也想不通,但是我在他的手上,和鼻中,发现了一样东西。”
“什么?”
“罂粟花的花粉。”
“那又怎样?”
“用对剂量的话,可以封死一个人的心耳口鼻。”
“那样,他又如何同你们说话?”
“同我们说话的人,现在应该已到了江南。”
“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事先逼他服下罂粟花花粉,封住他的口鼻耳心,然后,引我们前往石室。当我们到达后,他便躲在石室的角落,跟我们交谈,因为当时气氛一定十分紧张,所以我们很难看出破绽,他只需对我们说刘一刀就是漠天鹰,引得徐篆辛出手便可。”
“可你还是看破了这一层玄机。”
“那不过是因为我对他的声音太熟悉了。”
“我想,你此刻一定已知道了漠天鹰的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