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来为五天,叫做’五天灯’。各个府里未必皆同,而我们家却为了节省一些开支,仅过三天节。
徐嬷嬷今日给我在里面穿了一件窄袖水红缎裙,外套着银鼠短皮袄,腰里系着一条蝴蝶结长穗带。我站在镜子前撇了撇嘴。
她给我在脑后梳了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辫根扎着二寸长的金丝缠的红绒绳,辫梢用桃红色丝线编的珍珠绦子系起来,留下一寸长的辫梢,蓬松着垂在背后。
右鬓角以六颗等圆的莹白东珠发卡扣住,额前整齐的齐眉穗盖住宽宽的额头,让白嫩细腻的脸颊像一块纯净的玉,从里往外透着润泽,使人看上去清纯、爽眼。配上同样鲜艳的羊皮小靴,人虽娇小,却也显得英气勃勃,与众不同。
奶奶穿着她的朝冠服,梳着大拉翅,发髻上插着金灿灿的流云双翔凤,配上三对儿东珠的耳坠子衬得她格外庄重。
我在几个侧奶奶的眼中,看到的是羡慕和嫉妒。想到这儿,我不禁笑了起来。
和阿玛、奶奶一起出了门,这是我第二次出门。街面儿上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两边儿开始布置晚上的花灯,所以看到很多人在梯子上上上下下的挂着花灯。
比起去宫里赏花灯,其实我更想在街面儿上看看别人都是怎么过元宵节的。宫里规矩大,时时要提醒自己不能出什么差错,所以那股子新奇的感觉,反而被压了下去。
在宫门口,我们都下了马车,按照规矩,只能步行着进去。
看来,已经来了不少的人了,我们并不算是早的。阿玛和我们不在一处,所以一进宫,我们就分开了。
进宫后,自有内监为我和奶奶引着路,当然,奶奶也是使了银子的。不然这群势力的家伙也会看人下菜碟,会带着你在宫里绕上老半天,走不少的冤枉路。
奶奶今天穿着‘寸子’(寸子是满人妇女的绣花旗鞋。鞋底为二三寸,长度约占全鞋的二分之一。两头宽,中间细,俗称‘马蹄底’。上宽下窄呈梯形,又称‘花盆底’,也称为‘寸子’。旗鞋,多在庆典祭祀等礼仪场合穿用,俗称‘踩寸子’。妇女盛饰时多穿用。),所以走得很慢,但是她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轻盈娴雅,比起平日里穿的绣鞋的样子好看许多。
不知道走了多久,仿佛这段路没有尽头一般。直到了一处角门,才停下车来,那内监看到前面一个穿红绫裙子,青缎掐牙背心的宫女儿,招呼了过来。那宫女给奶奶和我请过安后,奶奶也依律给了赏银。
她带着我们穿地垂花门进入院中。里面花红柳绿,山石玲珑,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穿石而过,地面苔痕成斑,一条石子甬道通向前面一个小小的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牵藤引蔓的花草几乎都要将门盖住了。奶奶这才提醒我,咱们到了御花园了。
廊上皆悬方形大绢灯,皆绘《红楼梦》中的人物故事,极为精细。游廊檐下,则是各色各样的小型绢灯,如扇面、六角、苹果、石榴各型等等,一律下垂红丝穗子;上面绘有山水人物,花鸟虫鱼,此外,还有‘福在眼前’‘平安吉庆’等等以吉祥图案组成的各形绢灯。在假山上临时竖有许多灯杆,上挂红纱提线灯。
由奶奶拉着,我不停地给这个那个的‘贵人’们请着安。直到‘荣惠太妃’说了声:“和别的阿哥、格格们一块儿玩儿去吧。”我这才得到了解脱,终于不用再给那些个‘贵人’们请安行礼了。
但是奶奶还是拉住我,交代了一声要‘守规矩’,才放我离开。
我被宫女儿带到了园子的一处,这里也有一些个孩子,年纪比我大的有许多,也有几个比我小的。
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要和他们怎么说话,所以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玩儿。
这御花园里,前前后后这许多灯,万盏齐明,此时,天边皓月,园里明灯,上下交辉,相映成趣。再加上大放烟火,尤为壮观。宫里头的气势就是不一样,心中感概万分。
烟火与鞭炮,虽然皆称‘花炮’,而作用不同。鞭炮之妙,在于炫声;烟火之妙,在于献彩。当时那些个‘献彩儿’的焰火,现在也都慢慢失传,后来,我便再也没能看到如此‘盛况’的景象了。
“你过来怎么就不说话儿呢?”转头一看,是一位身着茄色缎箭袖,外罩淡黄色排穗褂,系着攒珠银带的男孩。长得是玉树临风,唇红齿白,面若桃李。看模样,他应该有十三四岁左右了,他脸上挂着笑,就这么看着我。
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跟我说话。所以也不晓得怎么回答他的话。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傻透了。
“你是哪家的?”他手中玩着自己辫梢上的珠子。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里就说了出来,“我阿玛是溥俦贝勒。”
“哦……这么说来,你应该算是我的外甥女儿咯。”我不懂他说的外甥女儿是怎么论出来的,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位表舅。
看我满脸疑惑,他笑了笑,继续说道:“你应该唤我额莫姑奶奶。你阿布叫我额莫姑爸。所以,你是我的外甥女儿,这还想不出吗?”
我被他的这番‘亲戚论’都搅糊涂了。但是我也清楚,这‘觉罗’和‘宗室’在京里,都黏着亲的。他要这么说,估计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在京里,用下人们玩笑话说的:街面儿上一块匾砸下来,十个有**个是‘皇亲’。
“阿布?额莫?”我对于他的这些称呼感到陌生,歪着头看他,期待他能给我解释一下。
“你不会蒙语?”他看着我的样子很是奇怪,难道我必须会吗?
看了看我的表情,认定我是真的不会一点儿的蒙语,所以他又给我解释道:“阿布是蒙语里父亲的意思,和你喊阿玛是一样的。额莫就是母亲。”
“嗯,知道了。给表舅请安,表舅吉祥。”既然他要这么论,那就是我的长辈,虽然他也大不了我多少,但是按照规矩,我也必须给他行礼的。
“免了,免了。我可不是为了让你给我行规矩才说这个的。”他笑的时候的确很好看,牙齿整齐地像编贝似的。光线在他的脸上,折射出淡淡的红色。很多年以后,我都还会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这时候的样子,虽然……
“时候差不多了,我带你去看灯去吧。”他不等我反应,就拉着我的手小跑起来。我个子远没有他高,突然被他这么带着,显得有些狼狈。
“你慢点儿,我跟不上!”我嘴里不满地说着,想把他握着的手挣开。他是除了阿玛和大哥,还有唐豆儿以外,第一个和牵我手的男孩子。
他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感觉到我的不适后,便拉着我慢慢地走,没有再跑了。
他的手很暖和,不大的手将我的小手完全包住,我的脑中有些乱,知道这样并不好,但是当时我并没有考虑太多,只是觉得不好意思罢了。
“表舅,到了吗?”走了很远,我都有些累了。
“你还是别叫我表舅了,我可真听不惯你这么叫,看你比我小不了几岁,叫我布日固德吧,我叫博尔济吉特?布日固德。”我心里微微一颤,博尔济吉特?原来他是蒙古人,怪不得他会蒙语呢!
“我的阿布是科尔沁部的台吉。我名字是蒙古语里雄鹰的意思,他和额莫希望我和草原上的雄鹰一样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翱翔。”他并没有看到我脸上疑惑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左看看右看看,他怎么都不像是蒙古人的样子,从他的外貌看起来,和我的那两个哥哥差不多的样子。
“布日……固德,布日固德……”我小声念叨这这个奇怪的名字。我从未学过蒙语,所以对他,也充满了好奇。不过这种好奇也只不过是因为他和我的一些不同罢了。
“我的额莫后来嫁给我阿布才到了蒙古的。但是生下我没有多久就去世了。我的阿玛也没过几年……现在我跟着我的郭罗玛法(goromafa外公)住在京城里。”他脸上一瞬间的悲伤闪过,但是很快又恢复了笑容。
我依旧是淡淡地笑着,就这么听着他讲,像是听着故事一般。
“到了,快看,大家都在点灯呢。”说话间,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到了。
这时,我悄悄地挣开了他的手,毕竟在这里,人很多。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他看我见到奶奶后准备离开,急忙追了上来问着我。
“玉蓉。”我说完后,就快步向着奶奶那边走过去。
自此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他,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样。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着我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阿玛带回来一侧消息。
“皇上宣布退位了。”阿玛说完后,整个人都虚脱瘫倒在了地上。
我顿时觉得头晕晕的,阿玛刚刚说……
“爷,您说什么?”我看到奶奶的嘴唇都在抖,身子也像是秋风里的落叶似的。
“皇上退位了!”阿玛对着奶奶大吼了一声,那种声音是撕心裂肺的,是极其压抑地痛苦。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奶奶嘴里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自我安慰,”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她突然像是一头受伤的狮子一样,上前紧紧抓住阿玛衣服的前襟。
我吓坏了,躲在窗户外面,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奶奶的样子看起来和平常全然不同,反而阿玛倒没有了往日气势,像是打了霜的茄子一样,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抱着头跪坐在地上,阿玛的样子极为憔悴,他似乎也不太愿意相信这个消息,可是却不得不接受事实。
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小院的,只是默默地听着消息:“宣统三年(1912年)二月十二日,由隆裕太后偕同皇帝溥仪在乾清宫颁布了退位诏书。”
诏书一下,大清朝的天下,就仅限于紫禁城里了。
最为无奈的,便是预备着去太庙的宣誓了。那天很早,天还没有亮,所有的满清遗贵们都聚集在了太庙前。
从大家的脸上只能看出一个词来,那就是“气数已颈。虽然不愿意承认这些,但是却不得不面对着大清国名存实亡的结局。原抱着幻想度日的人们,在现在彻底从旧梦中醒了过来。
皇权,已经不再是过去几千年里至高无上的象征了。它仅仅只是代表着一个国家的象征而已,一个可有可无的标志而已。
宣统三年十月六日,监国摄政王载沣依照资政院拟定的宪法大纲十九条,率领诸王公大臣到太庙中焚香爇烛,叩头宣誓。
誓文曰:
维宣统三年十月六日,监国摄政王载沣,摄行祀事,谨告诸先帝之灵曰:惟我太祖高皇帝以来,列祖列宗,贻谋宏远,迄今将垂三百年矣。溥仪继承大统,用人行政,诸所未宜,以至上下睽违,民情难达,旬日之间,寰逼纷扰,深恐颠覆我累世相传之统绪。兹经资政院会议,广采列邦最良宪法,依亲贵不与政事之规制,先裁决重大信条十九条。其余紧急事项,一律记入宪法,迅速编纂。且速开国会,以确定立宪政体,敢誓于我列祖列宗之前。
宪法大纲信条十九条如下:
大清皇帝之皇统,万世不易。
皇帝神圣,不可侵犯。
皇帝权以宪法规定为限。
皇帝继承之顺序,于宪法规定之。
宪法由资政院起草议决,皇帝颁布之。
宪政改正提案权,属于国会。
上院议员,由国民于法定特别资格公选之。
总理大臣由国会公选,皇帝任命,其他国务大臣,由总理推举,皇帝任命。皇族不得为总理及其他国务大臣,并各省行政官。
总理大臣受国会弹劾,非解散国会,即总理大臣辞职,但一次内阁,不得解散两次国会。
皇帝直接统帅海陆军,但对内使用时,须国会议决之特别条件。
不得以命令代法律。但除紧急命令外,以执行法律,及法律委任者为限。
国际条约,非经过国会决议,不得缔结。但宣战构和,不在国会会期内,得由国会追认之。
官制官规,定自宪法。
每年出入预算,必经国会决议,不得自由处分。
皇室经费之制定及增减,概依国会议决。
皇室大典,不得与宪法相抵触。
国务员裁判机关,由两院组织之。
国会议决事项,由皇帝宣布之。
第八条至第十六条,国会未开以前,资政院适用之。
此时的袁世凯,军、政、财三权在握,便进一步弄奸施诈,玩权弄术。他通过奕劻,借口要军费,迫使摄政王逼隆裕太后将手中的内帑数百万两交了出来。从此,他们便成了俎肉,大清也真正算得上是气数已尽了。
皇上退位以后,袁世凯窃夺了民国第一任大总统的宝座,他为了不树敌,多交友,对我们清室采取了怀柔政策,并没有为难我们什么。逢年节,他都遣人致贺送礼,以做拉拢。毕竟整个宗室在国民的心目中的地位,一时半刻是改不了的,对外,还是有一些个影响的。
过了年,正月十四是溥仪的生日,袁世凯又派礼官入宫送了致贺。在外人看来,经过袁世凯这样不断地礼优常加,民国元年,一度消沉的王公大臣们,又穿戴起了蟒袍马褂、顶戴花翎,甚至于连顶马开路、从骑拥簇的仗列也恢复了起来。神武门前和紫禁城里,一时又变得熙熙攘攘了。
最疼我的太太,在听到了这个消息后,没撑过几天,便薨逝了。寿衣和棺木这些东西,早在一年钱就开始准备了,到了现在,也并没有那么慌乱。
但毕竟治丧的银子是一笔极大的开支,府里头也是做足了体面。
妈妈要咽气的时候,府里管事处就早已妥帖安排各方面的执掌,同时恰办了杠房、冥衣铺以及和尚、道士和喇嘛念经等等事宜。
这时,府中表面很宁静,实际上人人心里却特别紧张。只待人停止最后一次呼吸,府中就能有条不紊地忙起来。
有两件事要办是刻不容缓的。一是“报丧”,首先要报宗人府,然后才向亲人报丧。二是由妈妈生前随身伺候的太监或仆妇们,为她洗脸、洗手、洗脚,然后为她穿上寿衣,谓之穿“依制殓服”。再拿了黄色“陀罗经被”掩盖在妈妈的全身上,上面用朱砂书写梵文“大悲咒”。
吉祥板(灵床),上摆三条杏黄绸带(名之谓“三道紫金箍”),以备入殓之用。吉祥板上铺垫三层杏黄色寸蟒棉褥,棉枕的颜色与殓褥相同,一般不用莲花枕。妈妈的遗体放置吉祥板上也有规定,循例头向西,脚朝东,不许乱放。头前放一张茶几,上置一盏点燃了的“指明灯”,并燃四炷藏香,称之谓“倒头香”,一一办完这些常规习俗之后,便要在吉祥板前焚化纸钱,俗谓烧“倒头纸”。至此,府里所有的人及仆众都下跪举哀,上下一齐恸哭。
与此同时,在二门外的左边,竖起了一根约三丈的高旛(这是满俗,早年满人在草原游牧时,因人烟稀少,死了人就在帐篷前竖立红旛告丧),旛杆漆以杏黄色,柱顶则为金漆,上挂荷叶宝盖,杏黄寸蟒。旛下垂拂长约一丈的飘带,含引魂之意。高旛一经竖起,前来探丧的亲友,便在吉祥板前悲泣,牵动丧家上下悲思,于是,众皆又恸哭不已。
接着就要选择吉时,抬了妈妈的遗体至大殿入殓。抬时,由府里的六名官员,握紧金箍杏黄棒头,我们众尾随其后,再由仆役四人提着遗体下边所垫棉褥的四角,平平稳稳,徐徐而行。
经过神殿前的“祖宗杆子”(此乃吉祥之物,亡者则视为凶物)时,要用红绸将遗体包得严严实实,然后才许经过,这是“吉不见凶”的常规,不得违背。
到了大殿正中,即移了妈妈的遗体入棺。阿玛近前用筷子夹着一团棉花,蘸上清水为死者擦洗两眼周围,谓之“开光”。随之将盛清水的碗狠狠砸在地上。
接着由大阿哥捧一朱漆坛(也有用木雕盒子的)至前,内有妈妈的殉葬殓物,如翡翠般指、怀表、鼻烟壶、白玉别子……以及宝石顶朝珠一串,和妈妈生前平日爱用的各种物品,一一塞进棺内,占据了棺内的所有空间。还要用一根红线穿上一颗大珍珠,系在妈妈的衣襟纽扣上,并把珍珠塞进妈妈口内,这叫“亲视含殓”。
然后由杠房司役者盖上棺盖,至此,入殓仪礼宣告结束。
此时,全府上下失声恸哭。奶奶有交代过,盖棺之前,是绝不许我们哭泣的,怕泪水掉落棺中,影响妈妈安息。
府里的规制,举行殡礼葬仪不搭客棚,不吹打鼓乐,不备酒筵,不发讣文,而以经单代之。
妈妈去后的第三天,家祭、念经同时开始了。
和尚、道士、喇嘛念经,府里的执事在一旁看经,看他们是不是敷衍了事。这叫念管经。家祭分为早、午、晚三次,先在堂罩前设灵床,其前再设空桌备摆祭席之用,再前设置烛台、香炉、花瓶等物。所谓“五供”,供桌前设饽饽桌子(注:饽饽桌子,亦称满筵,是以硬质饽饽,如白点子之类的食物,分层分罗有三至十五层不等,上摆鲜花、鲜果,亦有以纸花代用的。统称“饽饽桌子”。),一般为三截金桌。
祭时,要在供桌上再摆设一桌祭席,四个墩子分置两旁。一日三次,次次如此,并由阿玛在灵前奠酒,被指派在灵前服务的仆众都要跪在院子里举哀。我们则跪在灵右,大阿哥和二阿哥跪在灵左,阿玛则跪奠酒池前,听和尚、道士、喇嘛上胎念转咒。
府里的规制,在府停灵为五七三十五天(二十一天或十五天亦可),最多为七七四十九天。没有出殡之前,都要念经超度亡魂。
饽饽桌前设有奠酒三事(奠池、杯、壶),奠者跪,执壶、持杯者半跪,以三莫(将酒洒池内)三叩为准。依辈分而论,还有“高莫”、“坐奠”之分,统称奠亲友赠送的。分禅(和尚)番(喇嘛)道(道士)三种。每念一坛经循例要送一次库。库为纸糊高大楼阁,三座(一楼二库),金碧辉煌,宏伟富丽,送至府外空地焚烧。送一次库,所费不赀。
各府里办丧事,所收丧礼只有饽饽桌子、祭席(外附四墩子)、冥活(如花盆、金山、银山等)等等。从无挽联、祭帐、花圈之物。即有送“奠敬”(现金)者亦为数甚少。
王府和世家望族,在丧事中放焰口时,除不放音乐焰口外(嫌其俗陋),还有一种形式,叫“传灯焰口”。所传之灯,称作法灯,数为一百零八盏,外加亡者年岁若干盏(一岁一盏)。两数相加,再以十除之,中间加法物十种:为灯(红色灯花一盏)、花(石榴花一朵)、香(小炉燃线香一炷)、果(苹果一个)、水(清水一盏)、茶(茶叶一包)、食(中式点心一块)、宝(小元宝一个)、珠(火珠一颗)、衣(红绸一块),统称“十宝。”传灯时不准有哭泣声,气氛十分肃穆。每放一次“传灯焰口”,都要闹到子夜之后方止。
出殡的前一天,叫做“伴宿”,傍晚送最后一次库,也是停灵最后一次**。这天从早到晚,宾客不绝,“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虽然隆重,却不备酒席,只用香茗待客,谓之“清茶恭候”。这是王府与各大世家不同之处。
出殡这天,又是丧礼的**。事先要选择吉时发引。起柩出府时,先把棺材抬出府门,放入“小请”,先由杠夫起棺到胡同口,继而换用特许的太福晋用的黄杠(杏黄色),杠夫分三班轮换,一一剃头穿靴子,衣分绿蓝二色,每班不同。大殡最前的停灵门前竖立的那大旛,由杠夫抬行。两列仪仗,为清制‘头品执事’组成,故有鹰、狗、骆驼、刽子手等。并有两杠门纛、八根驱路,其形如戏曲舞台上龙套所执之物相似。以其颜色之分,即可看出隶属哪一旗。
仪仗外还有影、散小轿以及太平杠和松人、松狮、松鹤、松鹿、松亭等等。加上禅、番、道三堂执法器送殡,真如同《红楼梦》所形容秦可卿出丧时的那种“漫天盖地而来”的情景。棺前另有一队“小嚷”。他们身着孝袍,手捧木盘。盘内放些亡者应用纸活,如鼎、炉、瓶、碗之类,人人必需发出似哭似喊的“有声无泪”的凄怆之声。阿玛则在‘家人’左扶右架之下,在棺前走着。凡是送灵者,不管官阶多高都要步行。我们女眷则乘素轿或马车,跟在棺后。
棺后有后护仪仗队,由二十组成,各执兵器,谓之后护,随棺而行。
灵柩所经之地,亲友在路口自动搭盖‘路祭棚’,内设供桌和座位。桌上摆满祭奠品,如香烛、鲜花和干鲜果品等。每当灵柩行经路祭棚前,长约一里的送葬行列,全都停止前进,接受亲友祭奠。阿玛和哥哥们必需一齐跪在灵柩之旁接受亲友吊唁,并叩头致谢。
奠酒之后,尚需念经。待至起柩继续前行,所花时间少说也要二、三十分钟。这样三番五次的奠酒,反反复复地跪拜,无休无止地念经,悠悠荡荡地前行,坟地离城十数里,到达时所费的时间至少大半天。
丧礼至此,全府上下号啕痛哭,与和尚、道士和喇嘛的念经声交织在一起,确有悲怆之感。
这时,杠房人等把全部烧活一齐焚烧,府里的丧礼殡仪才宣告礼成。
这场丧事,所收的祭礼,如饽饽桌子、祭席、祭果,不计其桌,各种冥活,不计其数,而府中自制的冥活种类更多。除用绫绸糊制的灵人外,还要按照妈妈生前日用器皿及其所爱的古玩文物,依形糊制。这种复制品,技艺精巧,可以乱真。凡此种种,在最后送库时,同一楼二库,付之一炬!办过妈妈的丧事后,府中几乎没有剩下什么银子了。
由于大哥岁数也不小了,可是府里先是给大格格备了嫁妆,妈妈身子那时已经不成了,所以后来又备下了治丧的银子,大阿哥这才迟迟没能成婚。
早早便定了亲事,直到妈妈临终前嘱咐,让他赶在百日里成亲,所以丧事结束了没有多久,府里头便又要给他张罗娶亲的事情。
不得已,阿玛和奶奶商议,卖了府里在关外的两座庄子和六百多顷地。这一举,无疑是杀鸡取卵,那些庄子和地租的收入一直供给着府里庞大的日常开支,现在……
大阿哥成亲后,便和我们分了出去,自己单过了。分出去的一些产业,也都从府里的账簿上交给了他自己打理。
府里就剩下我和二哥这两个孩子,而二哥也定了亲事,在不久后也要娶亲了。
没过多长时间,隆裕太后也薨逝了。从皇上退位后,一股阴云一直笼罩在了大家的心里,这接连发生的事情,让各府里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能称得上热闹的事儿,便只有隆裕太后的寿辰和丧事,隆裕太后的寿辰是三月十五日,仅仅过了七天,她就去世了。在寿辰当天,奶奶也进了宫。
袁世凯还派了秘书长梁士诒前去为隆裕太后致贺,国书上赫然写着:“大中华民国大总统致书大清隆裕皇太后陛下。”如此可笑的称呼,真是令人觉得讽刺。大清亡了就是亡了,这些虚浮的东西,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罢了。
梁士诒走后,国务总理赵秉钧又率领全体国务员前去行礼。
隆裕太后去世后,袁世凯不仅亲自在衣袖上缠上了黑纱,并通令全国下半旗一天,文武官员服丧二十七天。他还派了全体国务员前去致祭。接着,在太和殿举行了所谓的‘国民哀悼大会’,由参议长吴景濂主祭。军界也举行所谓的”全国陆军哀悼大会”,主持人是袁世凯的另一心腹,上将军段祺瑞。
在紫禁城,在太监们的干嚎声中,清朝的玄色袍褂和民国的西式大礼服并肩进出。被赏穿孝服百日的亲贵们脸上,洋溢起了得意的神色。最让宗亲王公们感到兴奋的是,徐世昌也从青岛赶来了,接受了清室赏戴的双眼花翎。
凡此种种,在遗老旧臣中引起了诸多的推测和议论。
“袁世凯究竟是不是曹操?”
“项城(袁世凯的号)当年向徐世昌、冯国璋、段祺瑞说过,对民军只能智取不可力敌,徐、冯、段这才同意办共和。也许这就是智取?”
“袁世凯常说‘办共和’,既然是办,大概就是试行的意思了吧?”
隆裕太后的丧事还没有办完,南边儿便发起了讨袁运动,即所谓‘二次革命’。不多久,这次战争就以袁世凯的胜利而告终了。接着,袁世凯拍军警包围了国会,强迫国会选他为正式大总统。
根据南北双方的议和条约和孙中山先生的诺言,袁世凯做了临时大总统。但是他一直和南京临时政府僵持着,不愿意南下就职。就在一九一二年二月二十五日这天,袁世凯特名开正阳门欢迎南京专使,在这期间,他依旧没有表示不愿或不能南下就职的意思,总是说:“正在准备,一旦就绪就一同南下就职。”
可就在二十九日这天的晚上八点左右的时候,东安门及前门一带,突然发生了兵变。一时间枪声四起,火光冲天,人声喧噪。不到半个小时,电话就打不通了。
我们一家惊恐地聚集在大厅里,贝勒府中早已乱成了一团,二哥住得进一些,他带着嫂子和侄儿一同回到了家里。阿玛下令将所有的门都封上,不允许任何人趁乱出入贝勒府。
这时我从未有过的紧张,我抱着奶奶,听着外面的枪声和吵吵嚷嚷的人声,觉得不安极了。
奶奶搂着我,二哥和阿玛不知道在说一些什么。府里的下人都集中在了大厅的外面,虽然他们也是不安的,但是却没有人敢议论什么。
“我听说,是北京驻军反对袁宫保南下,闹兵变了。”二哥带来的消息让人觉得更加紧张了。种种猜测、谣传,不一而足。
特别是说到‘禁卫军要进城’这一消息的时候,奶奶居然尖叫了起来。因为禁卫军确有四旅驻扎在西郊那边儿,此时大家的心中,最害怕的就是宗社党勾结他们闹事。
北京城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灾难。听府里的一些老人儿们说,当年联军鬼子们,也进
在惴惴不安的气氛中,外面的枪声越来越紧,火光也越来越大,街上已经不能通行了。吵闹的声音很大,下人们也都忍不住开始议论了起来。是啊,关乎到性命的时候,又有谁能不怕呢?
兵变的第二天,各国借口保护使馆,纷纷调兵进京,日本军队调来的最多。整个京城里的人,大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惑。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三月十日。袁世凯和南京临时政府商议了六条协议,这才逐渐稳住了局势。
后来,大哥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出,说是二十九那天的兵变,是袁世凯授意他的亲信曹锟干的!
经过这件事以后,阿玛和奶奶终于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大清国真的已经不存在了。
我们这些所谓有着‘高贵’血统的‘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再也不能得到以前的那种待遇了。甚至连性命都可能不保,随时生活在惶恐和动荡不安之中。
阿玛的岁俸银和禄米早就停了,我们再也不是‘皇室’的宗亲,现在的我们,已经成了‘中华民国’的普通百姓而已。
不,甚至连普通百姓可以过的安稳日子,我们都不能得到。因为我们是曾经的‘皇室宗亲’,现在我们是‘满清余孽’,是所有人所关注的对象。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的,第一个受难的,恐怕就是我们这些人了吧。
“什么?爷,您再说一遍……您说……”正在吃饭,奶奶手中的筷子听到阿玛说的那句话后,‘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在一旁伺候的李嬷嬷赶紧上前为她换了一双筷子。
“太妃传旨,让你带着玉蓉进宫。”阿玛的语调没有丝毫的变化。这几年来,他越发地不爱说话了。
打从京里出了‘正月十二兵变’后,奶奶就再也没敢出过贝勒府一步。阿玛突然说宫里头要让递牌子进去,整个贝勒府便像是沸腾的油锅里倒入了一碗凉水一样,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