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过去的疏忽自责,应该学会自己原谅自己。”
“可是母亲会原谅我吗?”
“她从没有怪过你。”
“那么,她还在为我们不是世界上最相爱的母女而感到遗憾吗?”
“不会。相反地,她会为你终于理解了她而由衷欣慰。”
“秦钺,告诉我,灵魂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
“就同现实世界一样,也有正与邪,善与恶。只有人类世界永远消灭了仇恨与丑恶,鬼魂世界才会得到和平与祥宁。”
“你的意思是说,所谓灵魂就是人的心?”
“也可以这样说——是人性中不灭的东西,在肉体消失后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天地间,所形成的一种气场。他们因为未完的恩仇,或者未了的心愿,而留恋人世不忍离开,并因生前禀赋的德行而化为善恶两气,势不两立,正如人的世界一样。”
一根看不见的针牵着温柔的线将我破碎的心一点点缝合。
我问秦钺:“宇宙中,像你这样的灵魂很多吗?”
“很多,很多。但是我们只因情感而存在,也因情感而有不同的际遇。不但你不可能看到我们每一个人,即使我们自己,也因为际遇的不同,而只能彼此擦肩而不相知。”
“也就是说,你同我是有缘的,所以只有我可以看到你。”
“正像你所说,是你呼唤我的名字使我重生。”
爱人是爱人的天使。在爱人的眼中,对方永远是世界上最好、最完美、最伟大、具有起死回生、转换乾坤、超越一切能力的异人,永远是这一个,不可混淆,不能取代,无论是人是魂,只要爱,便都是一样。
走的那天,九问来车站送我,在我临上车前,他突然问:“你的心上人,就是你哥哥吧?”
我只觉匪夷所思,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如此奇特的想象。
九问说:“我说你怎么那么坚决呢,那天听到你父亲的话我才知道,原来你哥哥不是亲哥哥,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说我比他迟到上千年了。你的爱情,是从襁褓时代就已经注定了的吧?”
我十分意外,想不到他竟会得出一个这样趣致的结论。
不过到这时候,我已经很了解九问同我自己。爱一个人,眼中就只有对方,再也看不到其他。但九问不是这样的人,他看到什么,便想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可是他的心他的眼,却仍在整个世界周游,不肯停留。不不不,那不是爱,是占有欲。
我于是由得他误会下去,这样也好,至少可以省却解释的烦恼。
再回洛阳,我的眼中已经多了一种破碎的东西,一种无法挽回的伤痛——母亲用她的生命镌刻在我的生命中那种伤痛。
悲伤像一袭超重的皮裘将我包裹,我知道今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西安到洛阳,洛阳到西安。这,也正是婉儿陪伴武则天一次次走过的路程。
几乎每一次,都要经过新的杀戮,新的死亡,新的仇恨与政变。废贤立显,五王之乱,神龙革命,剑刃二张,中宗当朝,韦后乱政,还有隆基平逆,逼杀婉儿。
呵呵,隆基平逆。可是谁能说得清,谁是正,谁是逆?
无非是你死我活,胜者为王。
拍摄已经进入尾声。
景龙四年(710年),韦后毒杀中宗,命上官婉儿代拟诏书。婉儿原议立李重茂为帝,相王李旦为宰辅。但韦后不允,命改李旦为太子太师,自己临朝亲政,欲效武皇称帝。6月20日夜,李旦第三子临淄王李隆基秘密回京,与太平公主、兵部侍郎崔日用合谋讨逆,突袭太极殿,将韦氏及其子侄一网打尽。其后来入昭容寝宫,欲杀婉儿。
宫女惊惶失措,四散奔逃,上官婉儿却不慌不忙,淡扫蛾眉,轻涂丹朱,命宫女执红烛侍立宫门两侧,自己亲身出迎,敛衽施礼,双手奉上原拟拥温王李重茂为帝、相王李旦为宰辅的诏书原稿,向临淄王痛陈原委。然而李隆基国恨家仇,义愤填膺,根本听不尽任何解释开脱之辞,遂挥刀如虹,将婉儿斩于旗下。
是时红烛滴泪,宫帏惨淡,我走过长长的殿廊,走过沉沉的黑夜,走在现实与历史之间。
月光如水,风声如泣,我站在李隆基面前,面对着他高高举起的利刃,忽觉万念俱灰,无比厌倦,低声问:“你要杀我,真的是为了正义吗?”
饰李隆基的演员一愣,以为我背错台词,一时接不上话。
我明知眼前是戏,却只是止不住满腔悲愤,思如潮涌,慷慨陈辞:“男人的天职,本来是为了保护女人,这是一个最平凡的士兵也懂得的真理。可是作为人中龙凤的皇室后裔,却全没了男女阴阳之分,只懂得互相残杀,争权夺利。这是因为你们从小得到的太多了,所以失去的也多,甚至失去了人之初性本善的天德。这宫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快乐,女人做了婕妤就想做昭仪,做了妃子又想当皇后,终于贵为国母了,却又不甘为辅,希望自己称帝;而男人,则只想着不断攫取,攫取更多的财富,更大的权力,更美的女人,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当成武器或工具,或利用,或铲除,而从没有想到付出。不论是对待亲人还是女人,他们都没有半分温情与真心。可是另一面,他们却又要假正义之名,大呼小叫,做出一副先天下之忧而忧,以天下事为己任,替天行道的英雄状。可是,你能回答我什么是道?杀了我就是行道吗?那么,武皇杀我祖杀我父又是什么?也是行道吗?我们上官家的人,世代效力皇室,最终却都不得善终。这只不过是因为我们跟错了主子。可是,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过是胜者王,败者寇,此一时彼一时而已。其实又哪里有什么正义邪恶?正义的天平,永远是倾斜的,有时倾向左边,有时倾向右边,我们不过是天平上的砝码,没有来得及做及时的改向;我们只是微如尘芥的皇室忠仆,在权力面前,完全无力选择自己的命运,而只有顺从命运,难道这就是错?这就该死吗?好吧,但愿你的剑在饱饮了我的鲜血之后,可以变得更锋利,更光亮,可以让你更畅通无阻地登上皇帝的宝座。可是你要记得,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会因为自己对女人挥剑而羞愧终生。而我,则可以终于不再为人间的正邪对错而烦恼,不再为恩怨沉浮而彷徨,从此可以平静地安眠。让这些替人做嫁的诏书见鬼去吧,这些,根本不是我要说的话,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更不是我的意愿。只有我的诗文,我心血的结晶,才是真正的上官婉儿。当千百年后,你的骸骨与土木同朽,我的诗篇,却仍然会被百姓传诵,那时,你才会知道我是真正的强者!”
周围一片死寂,可以听得清机器“咔咔”的轻响和人们的呼吸,那可怜的与我演对手戏的“李隆基”早已被我的长篇大论惊呆了,可是因为没有听到导演喊停,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将一柄剑挥来挥去,看上去比个小兵犹有不如,哪里还有一朝帝王的气势。
我用手拭去眼角的泪滴,轻轻背起一首诗:“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含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风像水一样地流过,长夜将尽,而导演已经用手势下达了砍杀的最后命令。
李隆基愣愣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剑尖寒芒发出异常清冷的光,冷得凄厉。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望着我,这一剑却只是劈不下去。
蜡烛尚未成灰,然而泪水已经流尽。
我凝视着剑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他,旧日的帝王,今天的戏子。忽然莞尔一笑,猛地扑向长剑,剑尖贯胸而入,胸前欲藏的红染料袋子被刺破了,鲜血淋漓而下,而我软软地倒身去,宛如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戏演得太逼真了,那李隆基竟然失声惊叫,本能地冲过来将我抱在怀中。
导演兴奋地大叫起来:“好!”
全组人长舒了一口气,仿佛都才刚刚清醒过来,一切不过是戏。
而“李隆基”犹自沉在戏中不能还魂:“怎么会这样?唐大小姐,劳驾你下次改戏前跟小的知会一声,不要把我显得像一只呆鸟。”
我惶愧:“对不起,真对不起,是我误场。我重拍这一段好不好?”
导演却喜出望外:“好一个‘千百年后,当你的骸骨与土木同朽,我的诗篇却仍然会被百姓传诵’。就是这种情绪!就这么演!这条不错,来,再拍一条,这一回,李隆基的表情要合作一点。”
可是刚才那一番话我却再也重复不来了,只是按照剧本设定好的台词一板一眼地表演出来。导演懊恼:“怎么反不如刚才了?就是像你刚才那么演就好。”
“我,我……”我为难。
导演已经了然:“又是忽发奇想的是不是?但是你这种想法很好。上官婉儿说到底是一个诗人,咱们剧里过多地突出了她的政治家的手腕和才女的锐气,却没有挖出她诗人气质的深厚底蕴来。有你刚才这一番话,才真正把这个婉儿演活了。而且这个婉儿自己冲向长剑而非李隆基砍杀的细节改得也很漂亮,更煽情,也更有戏剧性。好,我们再来一遍,这一遍,我们重点补一条李隆基。还用刚才那个结尾,婉儿自刎,李隆基冲上前将她抱在怀里,给脸部一个特写,要表现出他内心的震撼与复杂。”
戏拍完了,我的心却留在了剧情中。
我说不清刚才那番剖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真相到底是怎样?是李隆基斩杀了婉儿还真的是婉儿自杀?
但是我却清楚地知道了,如果婉儿在天有灵,这必然是她最后的心声!也必是李隆基在面对一代才女横死剑下的真实感受。
也许,这才解释了为什么李隆基会在手刃婉儿、登基为帝后,又下旨集贤院学士收录婉儿诗文结集成书,并亲自撰写序文,盛称其“明淑挺生,才华绝代。敏识聪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如前闻,摇笔云飞,或同宿构……”这,便是他为了杀死婉儿而感到愧疚悔恨的明证了吧?
这天晚上,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思念秦钺。我想告诉他,我懂得上官婉儿了。我懂得他所说的灵魂不死的真义了。
那些闯入我脑中的不速记忆,就是婉儿孤独地游弋在人间的伟大灵魂所形成的一种气息与心绪。它们遇到了我,被我所接收,于是我便有了婉儿的记忆,有了她的心绪、感情、气质,和才华。
我替她说出了她想说的话,也就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是的,我明白了,就像我被拾于大明宫旁的诡秘身世,就像那十八只经历传奇的镯子,就像总是忽明忽暗地闪烁在记忆中的情节,都是缘,是冥冥中的规律与天道,是一种轮回!
是秦钺,是秦钺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我同婉儿,其实本来就是一个人!
秦钺说过,他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履行他对上官老师许下的诺言,照顾婉儿。
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他,他不必抱憾,他没有食言,因为,他已经在我身上实现了他的承诺,我就是上官婉儿,他已经给了我足够的照顾与引导。
他的智慧,他的爱心,所启迪于我的,比世上任何一种具体的照拂更珍贵,更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