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 于是便有那么一段儿时间的忘乎所以,甚至学会使小性子撒娇了,一有机会就缠着父亲带我去小东门“鬼市”淘金。
多半是在年节前后,天寒地冻,而我毫不觉冷,因为那一刻是同父亲最为接近的时候。那种急急赶路的兴奋是细微而隐秘的,因为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便格外奇异而愉快。
天刚蒙蒙亮,尘土与晓雾交织在一起,一切都朦胧而虚幻,却依稀看得见朝阳门里一点点的红灯笼,在昏暗中东一只西一簇零星地亮着,远看着猩红的一点,走近了却仍觉得远。灯下的人与物也都模糊,影绰绰地忙碌着,买的人和卖的人都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叽叽喳喳地仿佛密斟。
但是货是好货,一只晚清年间的玻璃内画的鼻烟壶,一柄绸面已经残了图画却还鲜活的旧扇子,很可能是上百岁的古物儿,小贩们从无知乡农手上淘来,于此与你有缘相遇的。
最难得的是价低。许多年后我在北京琉璃厂东街见过卖香袋儿的,金线银扣,分明是现货故意做旧,竟然索价800元。而这里真是正宗的古货,却不过要你80,还有得还价余地。
我只觉眼花缭乱,又想拥有,又怕上当,不论买不买都要同父亲讨论一番,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新奇,不禁有些得意忘形。
转眼看到一只垒丝金凤钗,忙忙抢在手中反复把玩,问父亲:“这就是《红楼梦》里‘懦小姐不问垒金凤’的垒金凤吧?”
父亲笑笑说:“同你那镯子倒像一套。”
仿佛被谁打了一掌似,我猛地一呆。
原来父亲是记得的,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不是。
许久以来,当我们两父女沉浸在陶壶玉盏的古香古色里留连忘返时,我曾经刻意而奢侈地忘记过许多事。
可是现在我知道,时时刻刻,父亲记着我的来历,记着我的金镯子,记着大明宫的捡拾,记着他对我永远的恩赐。
他记得,我自己当然更不应该忘记。想忘也不可以。
心忽然就空了。
忽然谁喊了一句什么,“哗”地一声,人群说散便散,小贩从我手上抢过钗子便跑,我脚下猛地打了个趔趄,父亲忙将我一把拉住,险险没有撞倒。
一转眼人群已经散尽,连个影儿也不留下,灯笼也都刷地灭了,让人简直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可是手上被金钗刮破的血痕是真的,城墙根儿下逼挤的小巷是真的,手搭在我肩上维护着我的父亲也是真的。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父女两个人,如此亲近,如此熟悉,然而我们,毕竟是不相干。
我望着父亲,心中莫名伤痛。
我与他,毕竟是,不相干。
那以后,再不敢幻想自己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也再没去过小东门。
后来知道,小东门“鬼市”的生意其实是违法的,货的来路也多半不正,不是国家明文规定不许捣卖的文物,就是小偷“顺”来的贼赃,因为急于出手,所以才会低价求沽。
人们管它叫“鬼市”,因为它只有黎明才开,太阳一出集就散了,所以又叫“露水市”。
但我却想,这个“鬼”,未必就是“孤魂野鬼”的“鬼”,倒是“鬼鬼崇崇”的那个“鬼”吧?
事实真相原来如此丑陋粗鄙,我更加惆怅。
晚上梦里听到钟楼敲钟,蓦地想起一句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忽觉万般孤寂,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样的不快乐,也还是一天天长大了。
于是知道成长与快乐无关。
我更加沉默懂事,也更加落落寡合。除了尊重和疏远,始终不大懂得该怎样与别人打交道。
语文课上老师让用“形影不离”造句,每个同学都说出自己最好朋友的名字,“我和小丽形影不离”“张强与我形影不离”……
我不甘示弱,便也说:“秦钺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每天一同上学,一同回家,无话不谈,形影不离。”
老师给我打了“勾”,说我用词准确,描述形象。但紧接着她问我:“秦钺是谁?”
“是我最好的好朋友。”我无辜地回答,毫不迟疑。
于是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做秦钺。
没有人知道,其实“秦钺”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一个名字,没有具体形象,也没有身份年龄。它就刻在城墙砖上,一指粗细,时断时续,有种披肝沥胆刻骨铭心的感觉。
第一次发现它,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
铺满了城墙根儿的微微泛黄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却依然芬芳着的月季花瓣,还有带着雨意的清凉的风,让我一直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一直一直,忘不了。
却不记得是为了什么要躲到城墙上来流泪的了。
一个养女是无权在家中哭泣的,于是隐忍已久的委屈便只有交付给沉默的古城墙。一踏上那厚实的城墙砖,城下的人事凡尘就立刻远了,淡了,于是我成了古人,不再为今天的琐屑而烦恼。
我轻盈活泼地在方方正正的城砖上边跳格子边追着自己的影子玩儿,正像是一个十三岁少女应该做的那样。累了,便坐在城头闭起眼睛嗅那雨后带着青草气息的微凉的风。
雨早已停了,天上的云丝丝缕缕,很浅很淡,随风浮泛着,使天看起来这样澄澈浑圆。我的心在蓝天下舒展成一朵轻柔的云,而思绪便随那清风飘远,飘向碧蓝如洗的天边。
不知道是第几次跳跳停停的时候,我发现了那名字——以某种利器深深刻在城砖上的名字——秦钺。
忽然之间,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我忍不住跪在那名字旁,用食指一遍遍顺着它的笔划摹写着,每写一遍,便感觉同这名字更亲近一分。
秦钺,秦钺,秦钺……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吧?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名字?是和我一样孤独无助的孩子么?
我对他说:“别怕,我会陪着你。我会常来看你。”
我坐在城砖上,开始对他讲述我的故事,关于大明宫的缘起,十八只金镯子,父亲和他的古董收藏,母亲的秀发与歌喉,还有我在学校的功课和交际……
等到走下城墙的时候,“秦钺”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第一个挚交知己了。
从此再伤心时便有了自我安慰的好去处。常常在城头徘徊到露湿裙裾,那感觉仿佛在等待一个久候不至的亲密友人,有一种隐秘的欢喜,又有一种淡淡的凄凉。
父亲说,西安的城墙是中国古代城垣建筑保存最完整的城墙,也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古代军事城堡设施。它墙高12米,底宽18米,顶宽15米,原有城门四座,东名长乐门,西名安定门,南名永宁门,北名安远门。每门建城楼三重,城楼在里,箭楼居中,闸楼在外,墙顶内侧有护墙,外侧有垛墙,端的是炮轰不烂,枪打不进,甚至连地震旱涝也无奈它何。
西安城墙是老百姓的定心丸,是豪门大族的老家长。古人喜欢用“固若金汤”来形容坚实,这四个字用在西安城墙上最恰当不过。历史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沙暴、饥荒、战乱,然而天灾**都止于城墙。日军侵华,打到西安就不打了;国共内战,到了西安也自会和平解决。
它的修建,最早可追溯到汉,由汉修到唐,由唐修到明,一次次翻修完缮,直至今天。修这城墙,也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骡马,耗费了多少人心血。至于石刻,也许便是修城人或者筑砖人的名字吧。
历史的人都走远了,历史的城仍在。于是那些修城的人便因了这城砖而不朽。
那已不仅仅是历史,更是信仰。老百姓心甘情愿地维护着他,背负着他,也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依赖着他。而我,则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爱慕他。
最喜欢在暮雨的黄昏,缓步登城,四顾苍茫,天地混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又或者找一个月光皎好的晚上,轻拾裙裾,沿阶而上,轻轻唱起一首有音无字不成曲调的歌儿。
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我上大学。
我考取的是北京大学的新闻系。父母为我举行了隆重的庆祝宴,要我对亲友一一告别。可是我心里最舍不得的,却只有古城墙。
第一次,我在城头流泪不是为了委屈。
寄人篱下近二十年,终于有机会飞离那个屋檐,只觉海阔天空,呼吸自由。虽是初次离乡,却全无去意彷徨,倒似乎归心似箭。
四海为家家如寄,处处无家处处家。
其实,到哪里算是“去”,又到哪里算是“归”呢?
走的那天,父母命哥哥为我送行。拥挤的车站,满是泪眼相望的多情人,而我和哥哥只是微笑着。
哥哥说:“写信回来。”
我说:“一定。”
哥哥又说:“别忘了我们。”
我答:“不会。”
再没有别的对话。
从小到大,我和唐禹一向无话,没同他吵过架,也从没试过向他撒娇。两兄妹相敬如宾,和气而不友爱。
但毕竟只有他来送我,毕竟就要告别我自幼看惯的古城墙。火车驶动的一刹,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不为什么,也许仅仅因为在车站。就像人们会在春天恋爱,会对阴雨叹气,有时喜怒哀乐也不过是一项条件反射。
车窗上有微微的尘土,我用手指在上面划了“秦钺”两个字,摹写太多遍了,几乎熟极而流。
我看着那名字,轻轻说:“我会回来看你的,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