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心,他越是表现得彬彬有礼,就越让我感觉他潜在的危险,就像樱之说过的,哪怕他在笑,你也得小心又小心。
樱之那阵子也很忙,祁树礼把她调到工地管账去了。工地是二十四小时施工的,樱之虽然不用二十四小时守在那儿,但基本没多少私人的时间,用她的话说,上厕所都得跑。我知道这又是祁树礼使的心眼,他是存心不让樱之有时间过来看我,他觉得樱之碍事。我很内疚,想让樱之辞职算了,樱之不肯,说她不想失去这份工作,这工作目前是累点儿,不过待遇很高,以她的资历,到别的地方是绝不可能有这么高的薪水的。我知道,她还是没有放弃夺回旦旦的抚养权。
这时候已经是秋天,省文联要举行一次湘西采风,主题是“重拾沈从文的足迹”,受邀者都是省内乃至全国知名的作家、画家等,活动规模很大,各大媒体也都要派记者随团采访。我们电台自然不能落后,可是湘西很多人都去过了,再去已没什么新鲜感,所以台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我一得到消息马上主动请缨,台长老崔对此大加赞赏,说我很有敬业精神,回来后一定嘉奖我云云。在台里开完会回来已经晚上七点多,我前脚刚进门,祁树礼后脚就跟了进来,一身白色便装神清气爽地坐到了我的旁边。小四赶紧去倒茶,真够殷勤的,我琢磨着小四是不是也被祁树礼收买了。
“最近很忙吧?”祁树礼和颜悦色地问我。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不打算搭理他。
他目光探究地看着我,“听说你明天要去湘西?”
我愣住,“你怎么知道?”
“听说的。”他答得很从容,好像打听我的动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的消息挺灵通哦。”
他又是从容地一笑,“关心你嘛,你看你又不会照顾自己,工作又忙,难怪你妈对你很不放心。”这时小四端来茶,他笑吟吟地逗了小四两句,又开始旁敲侧击了,“其实身边有个照顾自己的人有什么不好呢,一个人生活很寂寞的,你不寂寞吗?”
“忙起来不觉得。”
“可总有闲下来的时候,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什么都不缺,却感觉一无所有,身处繁华,心底荒凉,唉……”他叹口气,很认真地看着我,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深不见底,“考儿,你是不是老觉得我是坏人,所以才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
“Frank,我从来没有说你是坏人,而且从内心来说我认为你是个难得的好人,至少比很多为富不仁的有钱人要好太多,可能就是因为你人太好了,所以才那么寂寞吧?”
祁树礼更加一头雾水了,“你,你这是什么逻辑,我是不是好人跟我寂寞有什么关系?”
“哦,原来你是在说寂寞。”
“……”祁树礼的脸色不大好看了,“考儿,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
“我有不认真吗?”
“你老是转移话题,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伤我的自尊?我知道我岁数是大你很多,可能让你觉得有代沟,但我觉得这些代沟是可以通过彼此的相处磨合掉的,可你老是不给我机会,老是逃避,还跑去湘西……”
我有些不高兴,“我那是工作需要好不好,你想哪儿去了?而且我为什么要逃避,我房子在这里,我能逃哪儿去啊?”
“可你每晚亮着的那盏灯,又是为谁呢?”
“Frank!”
“你不逃,不过是因为在等待,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每晚在卧室的窗口看着你房间里的这盏灯,心里有多难过,因为那灯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是给我留的。近在咫尺的你不要,相隔万里的你偏惦念,难道真的是距离产生美?”
我冷冷地别过脸,“我累了,明天还要赶车,请回吧。”
祁树礼也是满脸阴霾,闷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起身,也没有告辞,自行离开。他一向把这儿当自己家,出入自由。都到门边了,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我想你还是不了解我的性格,我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你可以为他留着那盏灯,我也可以为你留着这颗心。”
好文绉绉的话,真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我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心里五味杂陈,很不好受。那一瞬间,我几乎有些感动,虽然我一直觉得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善类,但想想从认识他到现在,他好像并没有对我有过直接的伤害,处心积虑也好,老谋深算也好,他其实连手指头都没碰过我的。于是我相信了某本书上讲的一句话,真正能对你造成伤害的只能是你最在意的人,比如耿墨池。
事实上,祁树礼对我不仅没有过伤害,他还帮过我很多,可我始终还是排斥他的姓氏和他的身份,潜意识里对他一直带着很深的成见,而且我从不在他面前掩饰这种成见,对他充满敌意,说话也从来没有什么好语气,客观地说我其实是有些不厚道的。我在想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但想归想,我跟他之间始终是有隔阂的。在某些时候我可能被他感动,但不可能就此放松对他的戒备,跟这么个“寂寞”的男人做邻居可是件不能掉以轻心的事,连我房里每晚亮着灯都知道,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就像是门前湖里的一条鱼,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视线,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收网了。鱼死网破的结局并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我的生活已经是一团糟,又多了这么个麻烦,要不是因为房里的这盏灯,我早就逃之夭夭了。
这盏灯,才真的是寂寞啊,总也等不来它要等的人。而灯下的人更寂寞,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那微弱的光亮并不能照进我的心底。
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去约定的地点集合,果然都是知名人士,浩浩荡荡的二十几人里有不少是熟面孔。其中有一个摄影师就是我认识的,他叫高澎,是我在电台做节目时采访过的一个嘉宾,当时省里正在举行一次盛况空前的摄影展,他作为圈内卓有成就的年轻摄影家,我费了很大工夫才把他请进录音棚。采访完后我跟他并没怎么联络,我甚至把他给忘了,这次的湘西之行他也是受邀艺术家之一。这个自称是地球上最酷的男人,在湘西疲劳而又新奇的二十多个日日夜夜里,带给大家数不尽的欢声笑语。我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注意到他的。
在星城启程集合的那天,高澎在一大帮人里发现了我,惊喜万分,拽过我大声吆喝道:“死丫头,是你啊,还记得我不?”
我当然也认出了他,嘻嘻笑道:“高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