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你回来后都没有来宫中探望,老身很伤心啊!”
婉儿头微微低着。
尚宫打量着她,露出温和的笑容,就像一位慈祥的阿婆:“你长高了,快九岁了吧!”
“记得你六岁时,老身将你带在身边,你才这么一点小,学起事来却很快,那时老身可高兴喽,将你当成传人培养呢!”
“婉儿,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说,别辜负了你的天赋啊!”
婉儿终于抬起头来,眼神不再躲闪:“尚宫,你对我的好,婉儿都记住的……”
尚宫微笑,就听孩子接着道:“虽然你从来不让我见娘娘,教我什么当天学不会,就不让我吃饭,让我看那些姐姐受罚时血淋淋的下场,还让用无影针射猫儿,但你对我挺好!”
尚宫笑容稍稍收起,没想到一个六岁的娃还真记清楚了,语重心长的道:“你不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婉儿摇摇头:“你教的忠言,是如何观察接近,曲意奉承,讨得欢心,套取秘密。”
“你还让我见谁都喊大人,老是屈意讨好别人,久而久之,自己也会轻贱了自己。”
“后来我才明白,你就是要我轻贱自己,什么事情才会都听你的!”
尚宫的目光一凝:“你说出这番话来,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这是你心中所想,还是旁人教你的?”
婉儿的阅历与见识还浅,也曾经迷茫过很长一段时间,此时却不再迟疑:“起初是师父教我的,后来也是我心中所想!”
尚宫叹道:“孩子,你还小,不知世间的险恶,许多人一生下来,命就定了!”
“你还在襁褓中时,就被抱入掖庭,你的命就该是这样卑贱!”
“反倒是给你无谓的奢望,才是要害了你啊!”
……
“老物,放什么屁呢!”
正在这时,一道凶神恶煞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尚宫所骑的马被狠狠一顶,顿时惊了。
尚宫伸出枯瘦的手掌,按了按马脖,马儿立刻垂下脖子,乖乖转过身来。
一群内卫来到后方,为首的是两个身宽体阔的官员。
一位慈眉善目,面容和善,另一位相貌就不是好人,继续呵斥道:“敢在小婉儿面前说她卑贱,问过我们内卫没有?”
尚宫平和的道:“这位武卫,老身是五品尚宫,请不要失了礼数!”
丘神绩大手一摆:“什么五品女官,你真以为宫内和外朝一样啊?宫内的太监还有三品的呢,你让他们站在我面前,敢大声吭一句吗?装什么威风,滚滚滚!”
尚宫看出这是个混不吝的,也不拐弯抹角:“老身得陛下信任,为梅花内卫,诸位还是不要放肆!”
丘神绩嗤之以鼻:“别拿梅花内卫吓我,我告诉你,我除恶行善,不怕挑刺!倒是你这等行事卑劣的老物,连个孩子都要利用,若不是孑然一身,无家无亲,定要让你见识我的厉害!”
尚宫的神情终于阴沉了一瞬,眉宇间浮起凶意。
作为一辈子生活在宫里,没嫁人的老宫婢,说她无家无亲,这话就太针对了。
但她其实是误会了。
丘神绩是遗憾没办法蹲在家门口堵她的儿子孙子,将来也抄不了家,并不是要故意辱骂。
尚宫再也不与丘神绩多言,看向旁边同样慈眉善目的胖子:“这位武卫,可知婉儿姓氏?”
狄仁杰抚须道:“当然知道,她是上官侍郎之后,岂容轻辱!”
尚宫淡淡的道:“请慎言,她是掖庭罪女,她的祖父上官仪,也是谋逆而死!”
狄仁杰道:“尚宫恐怕不知,李机宜已经要为上官小娘子洗去罪身,恢复本姓,更要查一查,她的祖父上官侍郎,是不是被诬陷谋反!”
“而上官侍郎,不仅是西台侍郎,更是文坛宗师,他的诗作绮错婉媚,时为上官体,以姓命诗风,是我大唐的第一位!”
“尚宫要为难上官小娘子,先得问一问我们!”
狄仁杰是明经科及第,他年轻时考试那会儿,上官仪还是文坛宗师,心中是很尊敬的,哪怕没有李彦的关系,遇到上官婉儿的事情,肯定也会加以照顾。
不仅是他,上官家男儿尽灭,只剩下孤女寡母,同情上官仪以及痛恨武后的文臣,都会予以帮助。
乍一看上去都是慈眉善目的两人,开始针锋相对。
狄仁杰面容上的慈和,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真诚,既有慈悲心肠,又能施以雷霆手段。
而尚宫的慈祥,更像是一层贴在脸上的皮,贴的很牢,却终究不是真正的脸。
此时对视片刻,她发现自己居然要被此人的气势压下,脸色终于变了,同时意识到此一时彼一时。
武后大权在握时,自然没人敢提上官仪,但现在是太子监国!
最令她不可接受的是,婉儿昂起头,眉宇间也全是坚定,终于褪去了往昔的惧怕:
“师父说过,不信命,才是我的命!尚宫,你请回吧,我上官婉儿绝不会一生卑微!”